十两银子就这么在木桌上磕了个响动,被稳稳摆放到叶青釉面前。
若说刚刚的叶青釉是不知道对象想干什么,从而导致心中妄加揣测,不敢收下对方送来的银子,而现在听懂对方想做什么,心中却恰如被萌芽的火星子溅烫一般,愈难收下这一锭银子。
叶青釉这一回难得没有看银子,声音也有些低哑:
“金叔,您在外头的做派,是给那些人看的说是来看屋子,可其实就是为了给咱们送些银子?”
金威嘿嘿笑了两声:
“那也不全是,什么做不做给外人看,我这狗脾气也不在意那些,况且又没人管我。”
“只是心里还是有些儿担心我走后你们被针对,又真的听不过去你们边受窝囊气,边白日做梦”
“今日二十两银子都摸不出来,又谈何日后给小娘子打金首饰呢?”
这是赤裸的大实话。
赤裸到甩到脸上都有些疼的程度。
可偏偏,所有人都知道这话说的没错。
没有走就想要跑,无异于痴人说梦。
金威想也不想的说完,见到面色臊红的叶家夫妻俩有些局促难安,也是连忙道:
“我说话难听,叶老弟和弟妹别见怪。”
叶家夫妻俩听完这一席话,哪怕是再笨,也知道金威并不似传闻那般凶悍,而是见他们一家三口可怜来行善举,连忙红着脸诺诺应答。
叶青釉站了几息,倒是最早回了话:
“其实倒也是好事,也算是给咱们清醒清醒,能干多少活,就吃多少饭,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干,也别想不属于咱们的东西”
“这话咱们知道,也想请金叔听一遍。”
金威脸上的笑容满满淡了下去,叶青釉眼角是那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心中难免有些痛,可大脑确实前所未有的清晰:
“咱们契书上写着借二十两银子,若是两月后按期归还,便还三十六两银子。这些都明明白白在契书上写着,咱们心中也记得分明,可私下收您银子,却又实在不同。”
叶青釉话锋一顿:
“没有人作证,没有契书,届时若是有什么说不清的事儿,也不好。”
叶青釉记得分明,金威刚刚掏出银子的时候,先说的是‘有人吃肉,有人喝汤’。
虽然金威现在表现出极大的善意,可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叶青釉的心头——
不疼,但也有异样之感。
都说人穷志不穷,吃糠咽菜也好比过嗟来之食。
叶青釉虽然不至于刻板到古板的地步,可心中也是知道‘凡事必有代价’的说法。
今日若是表现出来对这十两银子的渴求,少不得就得对对方感恩戴德,并且恭敬的听听对方说的‘吃肉喝汤’是怎么吃,怎么喝。
这不是叶青釉所想要的情况。
因为她确实害怕,接下来会听到金威说出‘合股制瓷’之类的事情出来。
虽然刚刚分家出来的一家三口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缺,现阶段先和金威合作,先将一切风风火火搞起来,或许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若这事儿要细谈,不可避免就要料到怎么合资,怎么将生意搞起来
而问题如今最最关键的,便是一家子心里其实都清楚——
叶守钱的手伤没好。
叶青釉心中的谋算,都在那还未起炉的鸳鸯水盂之上,甚至还没有对父母言说。
金威如今如此看好他们一家三口,少不得有几分成面是因为曾经听得叶守钱能做出精品瓷器的面上,若是让他知道其实原来就是一团泡影,未必会选择合作。
甚至哪怕是叶青釉当面烧制出了瓷器,金威仍然选择合作,那被动的仍然是叶青釉一家。
他们一家子没有钱,能出的就只有一把子烧瓷的力气,那就意味着管账,售卖,注定与他们无关,毕竟什么事儿贪多贪足,便没了本意,也没了做瓷的时间。
换句话说,除了制瓷,其他的事儿,都得交到金威手中,卖出多少东西,卖出多少银子,计量赤字,他们一家子完全是两眼一摸瞎的状态,一概不知。
这和差雇的模式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或者说,和市面上九成压迫劳工的方法都差不了多少。
把头颅命脉送到别人手中的感觉,总是难受的。
所以一开始同人合作的路子,就是走不通的,今日无论是金威如何说,收下这十两银子,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叶青釉心中有所怀疑,脑子便清明的分外快,正要开口直白的拒绝,就听金威脸上略带古怪之意,说道:
“我先掏钱,准备在你们这儿买个瓷器,能是什么说不清的事儿?”
嗯?!
什么?
叶青釉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金威脸上的表情越发奇怪,指了指桌上那锭银子:
“我爹老了,心疼陪了自己半辈子的老烟壶不肯扔,往日里吸水烟的时候,那老木烟嘴总是扎嘴,金银过烟嘴又容易烫着人,我便想着给他换个瓷的,要顶顶漂亮那种可市面上没有人做。”
这倒是老实话,毕竟那天叶青釉上街的时候,看到最多的瓷器,也是四大碗八大件。
龙泉的风气不知为何,有些刻板守旧,叶青釉前世里见过的那些新奇小瓷件儿,全部都没有。
所以壶嘴这种小东西,想必也是
叶青釉脑中过了一个圈,便听那头的金威倒豆子似得,继续说道:
“我去找了个匠人问问,他们说没见过什么瓷烟嘴,做不来,多少银子也不做,让我别捣乱”
“我那是捣乱吗?我那是真想要!”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着你们要是真能烧瓷,今日这十两银子砸下去,怎么也改听个响,到时候记得让我也喝喝你们烧肉的汤,给我来个顶好的壶嘴儿”
金威砸吧砸吧嘴,似是想起来事情:
“哦对,要那个什么老什子跳刀手艺的烟嘴!”
叶青釉脑中思绪横飞,嘴巴张了又张,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说的喝汤就是真喝汤啊?”
亏她还想了半天别人背地里在谋划什么,又担心半晌对方是否要靠着这十两银子拿捏住他们一家
结果,人家就是来买瓷器的!
虽然这十两银子砸到穷苦的制瓷匠人家,或许也能给做,但金威今日不是恰巧碰上他们了吗!
兴许是因为可怜,兴许是因着跳刀手艺
金威来了,而叶青釉,误解了。
这叫什么?
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