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荆冠布衣之人似是极为愤怒,瞳孔里似欲喷出火来,声色俱厉。
安安随一月等人下得马来,细看那荆冠布衣之人,心道这就是屈平大夫?只见这平大夫面容沧桑,须发皆白,身形虽瘦弱,却似风中劲竹一般挺拨不屈。想起师尊曾说过,这屈平大夫乃巫族之大祭司,地位崇高,犹在巫子地位之上。虽才华满腹,热血一腔,争奈朝中小人嫉贤妒能,屡向楚王进献谗言,以致几遭排挤,数年前竟被放逐巫楚一带,端的是报国无门。大祭司文笔俱佳,巫族祭祀之舞祭祀之歌皆出自大祭司之手。
上官春率甲士千人,各执锐器,杀气腾腾,逼住这平大夫。上官春在身边亲卫的簇拥下端坐马上,颇有睥睨天下之慨。见平大夫言辞慷慨,遂手执马鞭点向平大夫冷笑道:“新王乃是有道之主,岂是你这被逐之人可以议论?昔日你在朝堂之上累次欺我,我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如今你已是庶民,焉敢违抗王命?天道昭彰,报应不爽。左右与我拿下此贼,如敢反抗,就地格杀!”
左右应喏,上前来便欲擒拿平大夫。一月二月拨出佩剑,横在平大夫身前。三月四月见状,亦上前反遮在一月二月身前。上官春大怒,喝道:“兀那女子,敢护反贼,以谋逆论处,杀无赦!”
一月昂然道:“谁奸谁忠,路人皆知,吾为女子就独不知乎?楚人皆怜平大夫忠贞,闻大夫被黜,无不落泪,汝将士岂不闻乎?吾虽为女子,并不惜死,愿血洒此地,以护大夫。”
安安陡见一月四人悍不畏死,面对强敌拦在屈平身前,全无平时从容淡定之风范,不禁又惊又佩。惊的是以寡敌众,势难幸免。佩的是同为女子,大义当前,一月等姐妹竟无半分犹豫,挺身而出,实是己所不能及。一念及此,遂上得前来,至一月身边站定。
上官春越发愤怒,大呼左右道:“你等何不向前,斩杀这干乱臣贼子?传吾令,杀贼一人,赏金百两,并表奏吾王,晋爵一级。”
众人发一声喊,刹时将平大夫和安安等人围得水泄不通,各举兵器,杀将上来。正危急间,却听项遥举戟大喝道:“不可,吾等尽忠为国,岂可错杀无辜!”其声如雷,滚滚不绝,竟是震慑全场。甲士闻声,竟然止步。
上官春见甲士止步,又羞又恼,点指项遥道:“你这小小都尉,也敢违抗王命?你,就不怕诛你九族?”
项遥夷然不惧,呵呵笑道:“末将知上官大夫乃奉吾王旨意,免去轸大夫客卿大夫之职,却未闻要诛杀平大夫之事。上官大夫莫不是要假奉王命,假公济私乎?”
上官春气极反笑,冷笑道:“你既知本官王命在身,须知阻挠王命者,以抗命论,难不成不该擒下?你欲包庇逆贼乎?”
项遥恭声道:“上官大夫既知身奉王命,就应知平大夫虽然罢免,但亦曾任大夫之职,岂可不奏而诛?末将等阻上官大夫行不奏而诛事,宁有错乎?动辄诛末将九族,上官大夫心中还有吾王乎?”
项遥此言甚为诛心,偏又全都在理,上官春一时之间竟是反驳不得,不禁气得面红耳赤,手足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身边转出一个儒生打扮的人来,附在上官春耳边一阵低语,上官春听后不住点头。稍顷望向项遥似笑非笑道:“原来是项都尉奉吾王之命护送陈大夫入秦。只是吾王已将此事作罢,未知项都尉是回去复命还是要执意入秦呢?”
项遥见问,拱手答道:“末将已奉王命,自当回去复命。”
上官春道:“如此甚好。那项都尉莫若与本官一同返回郢都,如何?”
项遥摇头道:“恕不能从命。末将马快,自当先行一步回去复命。”
上官春道:“如此也罢。”又望向平大夫道:“屈平,吾亦曾与你同殿为臣。只是你既要入秦救前王,何不与我同回郢都,奏禀大王,讨得大王旨意,如何?”
平大夫愤然道:“吾正有此意,纵与你同回郢都,又有何惧?”
一月二月同声道:“万万不可。”却见一月走到甲士跟前,抬头望定上官春道:“平大夫被逐江湖,非奉召不可回郢都,此事世人尽知。今随你回转郢都,非是王命见召,到时生死由你,上官大夫打得好算计。”
上官春冷笑道:“朝中大事,非汝女子可知。平大夫乃前王老臣,吾方以礼相待。你一介贱民,数次阻拦于我,此乃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又看向项遥道:“此女子以下犯上,吾命人将其拿下,送有司问罪,项都尉以为如何?”
项遥见问,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上官春以律令说事,除非项遥不尊律令,否则如何帮一月说话?思忖半晌方道:“上官大人,末将以为,此女子亦是一时激愤,上官大人何以与一女子计较乎?”
上官春冷笑道:“本官就依你之言,不与此女子计较。兀那女子,还不让开,让平大夫与本官一同回郢?”
一月亦冷笑道:“任你诡计多端,若要骗走平大夫,除非我血溅此地!”
上官春大笑道:“既如此,休怪本官法不容情。左右,与我拿下此女!”左右甲士一拥而上,便来擒拿一月。二月抢上一步,剑起处却见寒光一片,护在一月身前。
三月早从袍袖里抽出那柄春风拂晓刀,刀光滟滟,护在一月左侧。四月左手执盾,右手弩一抬,却是指向上官春。安安手足无措,显是未料到一月她们这一路竟然是把兵器藏在身上,而她呢,那对柳叶刀还藏在马车里呢。
又成了姐姐们的拖累了,安安心想。为什么,我一直就是负累,是哥哥的负累,是绫绫姐的负累,是一月姐姐们的负累?为什么,师尊对自己抱有那么高的期望,可是,看到了大祭司身陷危局,自己却无可奈何?我一直跟这么多勇敢的人在一起,可却什么都做不了。
上官春露出一丝狞笑,拨出利剑,喝道:“杀!”甲士们戈戟并举,呐喊着冲上前来。
然而,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有不和谐的歌声响起,歌里有悲哀,有无奈,有愤怒。那是安安在唱,唱平大夫作的《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有苍老的声音在和,那是平大夫: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项遥拄着大戟,目中有泪,他想起了项氏先辈世世代代在为楚国征战,有多少项氏儿郎命丧异乡。悲怆雄壮的歌声从他的嗓门里发出,有不平,有愤怒,有悲哀: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楚人善歌,楚人善舞。欢庆时歌舞,悲哀时歌舞,大典时歌舞,祭祀时歌舞。平大夫的歌,妇孺会唱,武夫会唱,贩夫走卒会唱,卿士大夫亦会唱。那是赶来的班氏族人在唱: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无数的甲士放下戈戟,泪流满面,加入了《国殇》的大合唱。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国殇歌起,数里皆闻,独留下上官春一人恨恨地望着平大夫,不敢怒,亦不敢言。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