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鲜血覆盖的夜晚,渊教第一次见到这位白衣白发的羽扇少年,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最后一次。
往后的悠长时光,无论是渊教还是天下诸侯,都不曾注意到这个隐藏在幕后的巨手,等到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位一直斡旋在棋局之外的控局者时,渊教的教主从他多年前死去的教徒眼中读取到这段身影,两道身影重合的瞬间,真相终于浮出水面,而彼时波澜已平,天下大局,已成定势。
无形之星,控场者,逆星之主,这是他身后千百年间俗世对他的称号。
后世千万年再难寻得的绝世天才,智绝者,苏星鸣,在那个祸乱之势初步展露的夜晚登上了历史舞台。
这位令无数史学家惊叹而叹息的传奇少年,在他登场的第一天,与绝境中逆转生机,挽夜氏于将倾,救下他辅佐的第一位君主,这是他人生中唯一一个错误,一个错在天意的错误,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
然而即便是一个错误的帝王,一个诸神都已经扔掉的弃子,在他的辅佐之下,距离夺取天下也只差了那么毫厘之距。
虚帝十二年秋,一场针对夜氏皇族的巨大阴谋悄无声息地席卷了帝都夜宅,时隔十多年,渊教再一次将手触及人类世界,以渊教为主导,背后不知名的人,和不知名的势力,在无人知晓的阴诡地狱中摁下了他们的第一颗棋子,风云搅动,势若雷霆,他们无声息的绕过世界上最严密的防守,洞穿层层壁垒,生生折断夜氏这头巨狼的獠牙。
那个夜晚,夜氏所属的诸侯和臣子,包括前朝重臣崔凡朔卢正卿等,超过半数惨死在诡异的黑甲武士重刀之下,累计伤亡人数二百二十余数。
这场发生在天之眼下,重朝都城,惨绝人寰的屠杀,史称“血色花宴”。
然而就是这样骇人听闻的屠杀,在帝王家的正史上却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待由“血色花宴”开启的二十年乱世总归平息下来时,终于有勇敢的史官提笔策书,开启那段惨烈的历史,然而书卷翻遍等到落笔时,那位年轻的史官突然提出要去夜宅住上几天的要求,帝王沉思片刻便应许了,他说爱卿莫非是想与那夜的鬼魂详谈,史官默然不语。
后来史官在夜宅里兜兜转转了五天五夜,朝中上下议论其莫不是惊恐之下失了魂,疯掉了。
这时年轻的史官突然出现在朝廷之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满脸容光焕发,好似当街要饭的头儿,在众臣的哄笑之下,史官将一捧书卷恭敬地递给帝王。
帝戏言曰:卿可见彼时之景,可询昨夜之鬼?
史官怅然答道:臣不见夜色危楼星殇坠,血染沃土,人惘鬼厉;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起少年,暮间黄土。
帝王脸色一沉,双手微颤地夺过卷轴,只翻开半面便仓皇合上,当即宣布散朝,唯独留下那位史官。
长阶之下,朝臣们无不为史官命运叹息。
后来他们才知道,帝王并未为难史官,相反,一君一臣于高楼大殿促膝长谈,萤火烛光,甘酿佳肴,一谈便是一整夜,后来听在宫殿外静候的太监说,“王时而叹息,时而激扬,絮语彻夜不绝”。
年迈的帝王和年轻的史官,在谈到共情之处时,皆是扼腕叹息,甚至声泪俱下。
第二天,帝王赋予这位年轻人以大史官高位,自“血色花宴”后二十年间架空的职位终于有了新的继任者,不过他们畅谈一夜的内容并没有被列入史书,因为史书的轨迹不可逆转,即便是空荡荡的位置也不能有任何笔墨再去篡改,这是千百代帝王史官的共识。
起初,向来温善的帝王执意要留墨在那空白之处,后来群臣以死相谏,抱着大腿粗壮的柱子痛心疾首说陛下祖宗的规矩不能改呀,改其一必有其二其三,此祸根必然导致史书大乱,历史荒唐。
然后大史官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既有双帝,亦可二史。
其一沿用古老的编年体正史,以王朝年号为序,记载山河社稷流水;新增其二为纪传,记帝王将相生平列传。
帝王点头,然而依然有顽腐的臣子不依不饶,说陛下您这是数典忘祖啊,然后一脸决然就要以头击柱,帝王冷眼冷笑,说朕前些时日给承殿大柱添上了好些西域的丝绸,爱卿尽管头柱,能有一丝伤一丝血算朕输。臣子骇然之下大呼陛下欺人太甚,说完便使出吃奶的劲悲壮撞柱,双腿一蹬,硬是倚柱晕了过去。
很多年后,一场帝王家事的风云变故让王朝正史渐渐失去了威信,最后连传承都断在了某王朝更迭的变故中,后人从黄土中挖出残卷,痛心遗憾,它的意义也只剩下参考,人们企图从中挖掘出它最初的版本,却发现权力已经渗透烈王朝以后的每一篇记载,这本历史最悠久的正史终究难以逃脱沦为野史的命运。
唯有这部纪传体的史书保留了下来,成为研究历史的唯一官方考据。后世的史学家每每翻开这中道起始的长卷,总会念及那位千古一帝,一声叹息尽是折服和赞许,只有那样一位帝王有那种威信和魄力去开辟一本新的史书,然后让天下人信服,后世千万载时光里模仿者不计其数,然而无一不是沦落为野史,终究入不得正经之堂。
最后以大史官以丹红之笔,写下猩红之书,笔触苍凉悲壮,每一横划都在尽力重现昔年夜景中的肃杀,鲜血和尸骸,英雄和魔鬼。
最后“血色花宴”一节洋洋洒洒写了五千余字,却耗时长达三年,然后完成剩余的十万余字,百位王侯将相传记合计三年。前后六年时光蹉跎,著作草书完成后大史官竟是一夜白头,在血色花宴二十八年后的深秋,大史官拄着拐杖进入帝王寝宫呈书,此时夜皇帝夜黎已经是卧病在床,他坐在龙塌上静静地观摩,西落残阳到夜色渐浓,只听得见萧瑟秋风过堂,都城外万家灯火渐渐熄灭,帝王才合上了白纸红字的书卷,轻轻地摇了摇头,两行清泪,一口鲜血。
“朕这口血在心中积了二十八年。”帝王对面如土色的大史官说。
大史官慌忙跪地,说陛下,有何不妥尚可商议。
帝王扶起了他,只提了一个很简单的要求。
“把“血色花宴”从朕的本纪中移除吧,归入夜钦列传,那是朕二皇兄的故事。”
大史官连忙顿首。
“然后夜钦列传改成本纪吧。”
史官骇然抬头,脑海中仿佛轰雷炸裂:“可是……”
“朕的二皇兄,虽未登帝位,那乱世伊始的时代里,父亲处处受制,是他支撑起了那摇摇欲坠的王朝,天下偌大,却只有他。虽无帝王之名,然无愧帝王之实。”
愣了许久,史官才重重点头。
“陛下,最后一疑,史书唤何名?”
“爱卿以为如何?”帝王反问。
“臣以为……《黎夜史卷》恰当,以陛下之名开千古新史,当之无愧。”
帝王默不作声,轻轻提笔,大史官只听见刷刷的落笔取墨的细碎响声。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帝王唤他起身。
素白长卷的首页,雄浑笔力写下“鸣夜卷”三个字。
大史官指着“鸣”字,疑惑望着帝王:“陛下这……”
帝王微笑着翻开史书,指着只有寥寥数笔的一篇列传,将史书递给大史官。
苏星鸣列传。
史官蹙眉,他明白了鸣是指这位少年早夭的那位天才苏星鸣,但是帝王将他的名作为史书的题首令人有些费解。
等他回过神来时,帝王已经走出宫殿,暮霭沉沉阔天之下,帝王张臂低呼,那一刹那依稀少年身影闪回。
“我苏星鸣,尽我余生,辅君山河,挽将倾之世。”
但那不是帝王的年少,而是英雄的少年。
史官惊讶地望着昏黄灯光下拉长的背影,这是他不曾听闻的诺言,也许背后是他不曾聆听的少年长歌。虚帝十一年秋天,花宴午时,泽锦城唯一开放的东边小城门。
一辆宽篷马车和一位乘马少年擦肩而过,马车中一颗小脑袋探出来,同时还有几缕银发在风中旋舞,他望着那位乔装的独眼少年,有种莫名的感觉。
那种感觉好像是拨开云雾时的舒朗。
少年的马是一匹绝世好马,一出安检,便如离弦之箭奔腾远去,等白发少年回过神来想要呼喊时,他们的距离已经拉开到声音无法传输的地方。
“苏公子,怎么回事?”白发少年的伴当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苏公子回过神,摇了摇头,摇扇自嘲:“无碍,体质弱而已,长途跋涉有些困乏了。”
那一天,历史长河中冠以“智绝”桂冠的天才少年和未来的千古一帝擦肩而过,仿佛是历史开的玩笑,这对未来相互成就的搭档,此时相遇却并未相逢。
而很多年后他们再见时,一人已是阶下囚,另一人输给了时间,少年风华,意气和野心,都已变作狼狈和消沉。
那一刻,他们隔着一层囚牢的护栏彼此凝望,两双改变世界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可是彼时天下烽火狼烟,乱世角逐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厮杀,他们日暮西山或一无所有,有的仅是两颗沉睡但炙热的心,相逢那一刻,火焰在心腔翻腾而起。
帝王愤然拔刀,白发少年逆写天命。
沉睡的少年们最终睁开了双瞳,彼此挽接在一起的手,擎起乱世的天穹。
他们以古老的誓言允诺,定下颠覆天下的承诺。
深渊和天穹对抗的战场上,第二场战争,在那年深秋罕见的暴雨中,悄然降临。
这样两颗改变历史轨迹的星辰,第一次相逢,他们尚未准备好,因此神明打断了他们对视的目光,将这一次相遇往后推移了很多年。
那天他们反向而行,少年帝王跻身风雨江湖,远方是飘零的雨,肃杀的风,和不止流淌的血与火,他策马而往,一路向前。在大千世界的熔炉中,是涅槃重生,还是就此沉沦,此时的少年还不清楚,但是他深知,唯有风雨血火中才能淬炼出真正的青锋。
而心如明镜的翩然才子,一车一扇长驱直入,跨进炼狱之局。
对于那位于乱世中成长起来的君王,史学家在研究那个复杂的时代时,总是被作为时代的缩影反复探究,可是后世某辩论之风盛行的时代里,有人对这位帝王提出了截然不同的评论,他说“烈王朝的幽君皇帝是个无能的人,他的奋勇始终错过了最合适的时机。”
少年时候生活在温室中,天下名将撑起天幕,护少年无虞;青年时雏鹰展翅,然而战乱的车轮已经呼啸滚起,等到那辆战火之车倾轧过半数山河,吞噬掉他曾经誓言要守护的人时,他才幡然醒悟,沿着车辙拼命追赶,他用了半生时间追逐,最终纵横星辰之剑终结那乱世之车,而他心底的温存和美好,早已在战车身后横竖的车辙中碾碎。
他的一生都在错过,遗憾和悔恨深埋在这位帝王的心中,他后来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挽救和赎罪。
有人怒然反驳,说:“帝王在天倾之后擎天而起,于社稷,于江山,于苍生,皆是无上之功,何错之有?”
辨士幽幽叹息:“是命错而非人错啊,他本可挽天倾,在天倾之前。只需他的生命进半分,历史慢一寸。”
“倘若命错,命错一刻,生死颠倒,又谈何成就帝业?”
“因为悠君皇帝一生遇到了太多的逆命之人啊,他路过那些人的生命时,他的命运也一点点偏移了方向。真是悲哀而悲壮,那些都曾是悠君最重要的人啊,他们燃尽了自己的生命,彼此衔接,铺垫成帝王的黄金之路,天堑通途,霸业终成。”
“逆命之人?”
“智绝,苏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