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说的好味道?你干娘的味觉没问题吧?”
若不是张悠神情不像假装,陈照夜简直要怀疑这对母女是故意要整她。
“怎么会?”张悠低头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疑惑道,“明明很可口啊。”
桌上四碗汤面挨个尝完,张悠与跟班大汉的面条爽滑劲道,汤汁鲜美,而陈照夜与祁溪碗里的像是把酸甜苦辣各种调料都放了一遍。
“还说你们不是故意?”
“这、这……我进去问问!”少女打帘子进去。
里面依稀传来说话声。
张悠嗓音清脆,很好辨识,另一道女声却十分沙哑,如同砂布来回摩挲,似乎是喉咙曾经受过伤。
“干娘,您与人家无冤无仇,干嘛给人家喝奇怪的东西?这位小姐和公子都是好人,不仅没和我计较,还给我好多银子……”
那道沙哑女声冷冷打断:“好人?薄情寡义、朝三暮四,这种人的银子我可不稀罕!你若是还肯认我这个干娘,就把银子原封不动还回去!”
薄情寡义,朝三暮四。
陈照夜与祁溪面面相觑。
——这是在说他们?
“咳咳,”陈照夜本尊不过十七岁,又从没离开过京城,不可能有机会与别家姑娘抢人,但是祁溪已经二十有七,若是不小心制造了风流债……
“祁大人,您是不是……”她试探着问他。
“别乱说,我没有。”祁溪在这种问题上从不含糊,“我和你一样,都是初来此地,应该是面铺老板娘认错了人。”
油布门帘被人摔得砰砰响。
张悠与一位蒙面妇人先后走出来。
那妇人穿着靛蓝粗布裙衫,大半张脸被纱布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弯柳叶眉,杏仁眼,额头眼尾没有丁点皱纹,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
“我家面摊小,容不下二位大神,请收好钱,早点离去吧。”
不等二人回答,蒙面妇人抓过陈照夜与祁溪面前的汤碗,直接泼进旁边泔水桶里。
“干娘,干娘,您这是做什么,好好说话呀!”少女跟在后面拦着。她这位干娘是几年前才来的月川,有个冬天,张悠饿晕在店铺门口,是对方喂了她一碗汤面才侥幸使她没被冻死。救命之恩大于天,张悠无父无母,那妇人也是孤身一身,她便认对方为干娘,彼此也能做个伴。
“我干娘其实人很好的,平日里话也挺多,就是不知道今日是怎么了,莫名其妙对你们夹枪带棒的……”
“没事,多谢你为我们带路,我们也该走了。”陈照夜起身与少女道别。
里间门口,那妇人环抱双臂靠墙站立,眼睛依旧冷冷看着他们。她靛蓝色暗纹袖口微微下滑,露出葱白手臂及手腕上一枚金镶玉手环——那手环造型别致,色泽剔透,竟不像这寻常市井人家所有。
陈照夜脑中如有惊雷闪过。
她霍地转身,直直盯住妇人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手指颤抖,几乎按捺不住已经撞到唇边的惊呼。
“借一步说话!”陈照夜抓住妇人胳膊,不容分说拽着她往里走,“你们不要过来!”
“做什么拉拉扯扯的……快放开!放开!”
蒙面妇人被她这番反客为主弄糊涂了,厌恶地想甩开。陈照夜没给她反应余地,关上门,非常清晰地喊出两个字:
“毛尖。”
蒙面妇人停止挣扎,眼神里有错愕,有试探,也有深深的戒备。“你是谁?”她低声道,“是祁溪的侍妾?可他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十四岁入宫,起初被分去服侍先帝瑾妃,一次失手打坏茶盏被揍得半死,躺在宫正司外,气息奄奄,是贵妃宫中掌事恰巧路过将你带了回去,收你为徒……”
妇人眼睛逐渐瞪大,嘴唇颤抖。
“你有喘疾,因此春日从不去繁花旺盛处,还常常佩戴面纱。你喜爱辛辣食物,满宫婢女只有你口味最重,掌事女官疼你,有时会让她们专门替你准备一道辣菜。”
“你怎会知道这些!你、你到底是谁!”毛尖沙哑的喉咙因为过于激动而发出难听的声响。她看到面前少女也哭了,缓缓地朝她伸出手,落在她的耳畔。
面上一轻,风从门帘缝隙吹入,轻拂过女子布满烧伤痕迹的脸庞。
“毛尖,你以前总喊我姑姑。”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绿衣少女道。
“你说什么?!”
“是我。”陈照夜按住她的肩膀,“我回来了。”
世间离奇事多,原本已经自尽殉主的掌事女官居然在七年后重生归来,变为失宠嫔妃身边的小宫女,陪着新主子从低谷慢慢攀爬,希望有朝一日能重现当年贵妃荣光。
主仆二人紧紧相拥,都感觉到对方滚烫的泪水打湿了肩膀。
“傻丫头,别哭了。”陈照夜指尖颤抖着触碰毛尖脸上红痕。
她知道,那本该是一张娇俏清秀的脸孔,肌肤细腻如玉,吹弹可破。那会毛尖打趣她与祁溪,陈照夜就反驳说第二年就要找个皇城侍卫把她嫁出去——
“人家都说,咱们青芜宫里除了贵妃娘娘姿容绝世天仙下凡,就属毛尖姑娘生得最标致,等不到二十五岁放出宫,怕是就要被人看中讨走啦!”
青芜宫被围那日天降大雨,众宫人趁乱拼出一个口子,这才让陈照夜有机会冲出去找李允堂求救。而毛尖……她记得少女被侍卫横刀砍中,鲜血汩汩流了一地,还以为没活下来。
“是我命大,虽然看着严重,实际并没刺中要害,贵妃娘娘派人把我抬了进去。”毛尖道,“我被人藏在密道里,昏昏沉沉躺了几日,后又被辗转送出宫,再清醒时已经在出城的马车上了。”
她最先受伤,却因祸得福,成了青芜宫被清扫时唯一落网之鱼。趁着皇宫动乱,被曾受过贵妃恩惠的宫正司女史帮忙送走,全部身家就是贵妃留给她的一份地契。
“娘娘在故乡有一座宅院,便给了我,希望我自此自由生活下去。”毛尖替陈照夜擦泪,“我孤身一人上路,半途遇到歹人,我放火烧了屋子拼死逃出,可脸上这些疤痕却怎么都治不好了。”
“姑姑,别哭,我不难过,真的,能够再见到你,我已觉得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