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长老张胜京并没有明言,但在场听者既然能坐在这里,当然没有一个是傻子。
不用多说,这话里所指的,正是两年前,圣婴主持的那场祭祀之后突兀出现的长生玉俑。
其内,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沉睡但活着的远古长生者。
任何见过这具玉俑的人,绝不会再对“长生”这个看似虚无缥缈的概念,抱有任何怀疑。
由此,即使闹出了那样大的一场质疑圣婴风波,那天过后,哪怕是前所未有被重罚了一大批的本家人,明面上,竟是无人再有异议。
不过,两年来,随着日复一日的尝试唤醒都以失败告终,最初的欣喜若狂,渐渐汇聚成了一股看不见的沉重压力。
诚然,玉俑对底下的族人们来说,已经足够有说服力。
但在真正少数知情人眼中,却快要渐渐变成了华而不实的一具象征——能看不能用,这跟死物又有什么区别?
因此,话音落地的刹那,房间内的空间都为之一静。
“……会不会,长期沉眠之后,思维反应过于迟钝,对一般的刺激比较难做出反应?”这是五长老张隆兴。
“呵呵,”二长老张瑞空当即发出了一声嗤笑,“既然脑子都没有反应,你不如直说,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呢。”
对他开口就是冷嘲热讽的语气很不舒服,但张隆兴还没来得及说话,三长老张隆出已经断然开口驳了回去。
“他对外界明显有感知,冷热、疼痛都会给出反应,呼吸频率偶尔还会时而细微变化,死人哪会这么活泛?”
“要说,顶多也是活死人,这种情况是有很大可能苏醒的。”
作为在审问刑讯这方面钻研多年的行家,他认真说出的话,让众人都听入了耳中,若有所思。
大长老微微颔首,把视线转而投向了一脸事不关已的四长老:“瑞芳,族中唯你对中外医术最是精通,对此有何看法?”
“医术精通”四个字,让正悠闲品茶的四长老张瑞芳身形顿了下。
“不过族人抬爱,”放下茶杯,他哂笑一声,不紧不慢道,“要说起来,玉俑如何让人得长生,我至今都还想不明白。要让千年的活死人苏醒,这种难题,哪里是寻常医术能办到的?”
虽然他惯是不爱参与发表意见,常年躲闲,但这话说的也是让人无从挑剔。
大长老叹了口气,也不再强求。
讨论陷入了僵滞,这时候,反倒是二长老整理了下袍子坐直身,昂起头来,刻意清了清嗓子。
五长老瞥他一眼,不耐道:“要是没茶可喝了,将我这壶拿去就是。”
二长老张瑞空本打算出口的话被打断,顿时皱眉,但此时也顾不上跟他计较。
“既然已经到了无法可施之际,事到如今,不妨放手一试如何?”
其他人的目光顿时被他吸引了过来。
大长老张胜京更是忍不住上身前倾些许,疑惑道:“此话何来?”
“如今我等步入穷途,也许只是走岔了路。”扭头朝着上首大长老微一拱手,二长老张瑞空沉声说着。
“此时情景,譬如有族人身陷迷境,心神混沌,此时针扎刀砍也未必能使人脱离。反倒以铃声相激,轻易便可使人魂魄重定,收拢心神。”
说到此处,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所以我想,玉俑中人说不得也是如此。千年长眠难熬,可能他是生了心障,因此自困难脱,需要借助外力破解……”
张胜京盯着他带着几分踌躇的神色,心中忽然有所明悟。
四长老张瑞芳左右看看,见众人神色莫测,却是轻笑一声,主动挑破了话题。
“二长老是说青铜铃铛吧。不过,众所周知,青铜铃铛首先是致幻之物,顶多能反向抵消自身制造的幻境。”
“而现在,玉俑之人沉睡缘由尚未得知,又如何能用铃铛帮忙破解呢?”
看似是在质疑,但对此刻的张瑞空来说,其实算是恰到好处地把话往前递了一步。
余光瞟去一眼,二长老张瑞空第一次觉得,这个惯来满嘴“理应如此”、无甚主见的人居然这么知情识趣。
而既然话都到了嘴边,他再不迟疑,稍一咬牙,便沉声道出了自已的办法。
“瑞芳说的是,寻常铃铛自然不行,但,有只铃铛却可以。”
他抬起头来,径直与上首捋须的老者四目相对,眼神炽热而锐利。
“不错,有只铃铛的确可以做到。”张胜京没有回避这道视线,迎着他的注目,嘴唇一动,轻轻迸出了几个字。
“属于族长的那只信物铃铛。”
这简短的一句话,仿佛蕴含着无形的力量,让在场几人不约而同地神情一动。
即使一向阴沉内敛的三长老张隆出,此时也不由显出一丝恍惚,低声念出了关于那只特殊的六角铃铛的族中记载。
“……形如牛铃,色如赤金,声如振羽……出则众铃缄默……佩者不入迷途,不乱心神;闻者魂魄归位,必定心回意转,弃邪从正……”
当此气氛特殊的时候,四长老张瑞芳却忽然自言自语般,轻轻出了声。
“都知道那只铃铛好用,但随着先族长在泗州意外逝世,多年来,不是再没人找得到么?”
二长老张瑞空不以为意地朗笑一声。
“铃铛就在那里,找不到只是从前下的功夫不够罢了,”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激昂的意气,紧紧盯着大长老沉思的神情,再次重复了一遍,“事到如今,不妨放手一试,如何?”
感知到众人一齐投来的情绪各异的视线,张胜京沉吟几秒,心中渐渐有了决断。
“不错,当此之时,一试无妨。”
目光在下方姿态各异的众人面上梭巡而过,他忽然捋须而笑,不紧不慢地追加了一句话。
“……事涉家族大计,为做激励,我意,拿到族长铜铃的人,即可列为下一任族长之选——诸位意下如何?”
话音落地,不知是谁的呼吸忽然一重。
……
在门口等了许久之后,张崇终于看到,黑暗中一道属于青年的轮廓浮现。
随着从远处走来,渐渐离得近了,身形愈发清晰足够分辨。
哪怕不看脸,他也已经确定了来者的身份。
果不其然,正是某个无故失踪人口。
眼看那人分明见到他了,依旧还是闲庭信步般悠然走来,连步速都没有变动任何一点,刹那间,他几乎按捺不住心中怨气。
差一点,他就要伸手把人直接揪过来,对着那张冷淡仿若无事的脸大声质问。
——知道他等了多久吗?知道现在天气有多冷吗?
——离开族地不知道要提前说一声吗?万一长老们有急事找,没想过被发现的后果吗!
然而,对方对这番激烈起伏的心境毫无察觉一般,走到几米外时,只朝他轻轻点了下头。
仿佛对有人站在自已院子门口毫不意外似的。
这个不是招呼的招呼之后,甚至坦然自若地吩咐了起来,声音却压得极轻:“正好你在,麻烦帮忙开个门。”
这态度实在过于理所当然,张崇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依言照做了。
回过神来,他差点被自已给气死。
不是,现在都不是看顾圣婴的暗卫了,为什么自已还要乖乖听这个人的话啊?
不对,哪怕是之前,他们也只是同事,根本不是从属关系!
愤愤之下,他在对方进门之时,并没有侧身让开,反而伸手一拦,面无表情公事公办地开口,就要直接宣告传话内容。
然而,张嘴之前,余光不经意一扫,他忽然注意到了对方怀里、厚实皮毛大氅之下,突兀鼓起的那一块人形轮廓。
这一瞬间,不知为何,他脑子里当先闪过的居然是一个传言。
——之前就听说这小子在南方养了相好,该不会是真的吧?
原本见他直愣愣站在门前,不知道想些什么就突然出了神,张从宣心里想着尽快进屋,皱眉就准备伸手把人推开。
指尖即将挨到对方的时候,冷不丁就见对方一个激灵,反手抓了过来。
“?”
顾忌在怀里睡着的小官,他没法大幅度动作,只是轻轻侧身避过,一步踏入了门槛之内,这才冷冷瞥去一眼。
“有事等会说。”
张崇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再见他径直走向圣婴房间,当然明白自已是误会了。
但是,这事之前还不觉得,现在一旦想起来吧,越想越觉得,族人们的讨论不无道理啊。
——棋盘张这一支,专出情种不成。先前就因为私自与猎户女子结合生子被赶出去一支,该不会,仅存的这人也要重蹈覆辙……
——可不是,要不说江南温柔乡呢,连这么冷心冷情的人都把持不住。丢了魂一样,定时定点地往南边跑……
——每每一去呆那么久,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越想越不是滋味,等人收拾好关门出来,张崇叮嘱完让他明天去找大长老的事情,纠结半晌,还是没忍住劝了一句。
“从宣,虽然你脾气又坏,脸色又差,人也招嫌……”
张从宣:?
他缓缓把目光投向了自已房间。
今天因为想着带学生们出门玩,所以并没带九节锏来着。
不过不要紧,这个距离,马上就能拿到手。
张崇忽然感到后背生出一阵寒意。
在外面站太久,有点着凉了?
如此想着,他一咬牙,加快语速一口气说完了难得的肺腑之言。
“……毕竟咱们共事一场,哪怕你为女色所迷、无法自拔,不妨听我一言,三思而后行……喂!你难道是真遇上狐狸精了不成,我就说一句,也用不着拔刀相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