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英与陆廷川一前一后走到家里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田英坐在院里的大树下休息。
“阿姐喝水。”
一个小脑袋出现在田英的面前,五岁的小田兰梳着两条麻花辫子,小脸不知道去哪弄得乌漆抹黑的,纤长卷翘的眼睫下,灵动乌溜溜的眼珠子闪着光泽。
小手里拿着一碗水给她,另一碗递给站在阿姐身边的陆廷川。
“我家囡囡真好。”
她眼中笑意盈盈,满是欣慰,感觉一天的疲惫的消失了,揉了揉小家伙的小脑袋。
“阿姐,廷川哥刚刚回来的时候带了好多的东西,还要好吃的糕饼和糖。”
小家伙眼中带着喜悦,伸出的小手里攥着糖,似要给阿姐分享着刚刚廷川哥给她的薄荷糖果。
“是吗?”田英摇摇头让小田兰自己吃,微微一笑问了问。
陆廷川一般在县城里打工,因为交通阻塞,再加上两个人没有感情基础,所以他很少回家。
偶尔也是过节过年他会请假回来,厂里面都会给工人发一些东西作为福利待遇,而还有几天也准备到七月十四了。
不得不说,陆廷川从哪个方面看,都是理想的处对象选择。
“屋里面还有。”陆廷川一直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听着囡囡的话,以为她舍不得吃。
她说声不用了。
给了小田兰小一把,弯腰语重心长地让囡囡记得与哥哥两个人分着吃,便把东西收了起来。
怕到时候还没到过节,东西就造完了。
八零年代初的农村,大部分地区还没有通上电,秋天昼长夜短,亮得快,黑得晚,常常觉得一天格外的漫长无尽。
八点左右的时间,天色才慢慢暗下。
土胚房的院里黑麻麻的一片,树叶簌簌作响,大家凭借着微弱朦胧的月光走进屋里。
四个人坐在堂屋吃饭,木桌上点着火光微烁,随风摆动的煤油灯,“自己吃自己夹,不客气。”
田英见陆廷川回来了,特意叫小田阳拿半斤肉票和鸡蛋票去换的肉和几个鸡蛋,还有前几天她山上挖的野菜。
今天大家都辛苦了,也是应该吃点好的。
三个人默默吃饭:“……”
田英奇怪的看着他们,“怎么光吃饭,不夹菜吃?”
“我又没有放毒。”田英一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们几个,亲自动手给小田阳夹了几块肉。
家里面穷,平日里一日三餐都是吃一下野青菜,光是鸡蛋汤都是极少吃到,何况是肉。
也是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能尝尝。
小田阳一脸慌乱,连忙抓着瓷碗拿开,惊慌失措道:“阿姐,够了!!”
随后她也夹了几块给小家伙,“囡囡也吃。”
“阿姐,我不饿。”小家伙虽然只这样说着,但黑溜溜的大眼睛却无意识的盯着,懂事地小手捧着碗拿开,没有接。
小模样让她有些忍俊不禁,真的是倔强又可爱。
她怎么会不知道小姑娘脑袋瓜里想的是什么,笑着安慰道:“你还小,要多吃一点,才能快快长大。”
她家很好,爸妈走后,弟弟妹妹们懂事,从来不需要她这个做阿姐的操什么心。
至于陆廷川,田英不敢拿她的筷子夹,招呼他自己吃,“你也多吃点,自己夹,别客气。”
小田阳吃饭的小手一停,暗暗地看了看两人:“……”
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散落在地上,仿裹上了一层银色的白砂糖,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依旧,吃完饭后,陆廷川去洗了碗。
田英借着烧水洗碗的火星点点,映着她红润俏丽的脸颊上,时明时灭的光影婆娑,一片岁月静好。
她拿了锅,烧了一大盆洗澡水。
虽然是秋天,天气比较闷热燥急,但小孩子也还是不能直接用冷水洗澡。
陆廷川趁着月色在院子里洗碗,天边的明月如被雨水洗涤过后的明镜高悬,看得清清楚楚,两个拉着小手,小小的身影落在他的身前。
相对于没心没肺,被小田阳拉着来懵懵懂懂的小田兰,身为哥哥的小田阳小模样一本正经看,他也不说话。
陆廷川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怎么了?”
“廷川哥是不是跟阿姐吵架了吗?”小家伙神情肃然,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开口道。
稚嫩严峻的小脸上,终是不掩眼底的慌乱与无措。
一边圆圆的脸蛋又乖又软,模样与旁边男孩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小女孩,奶声奶气的问道:“阿姐和廷川哥吵架了吗?”
小田阳无言:“……”
他能感受到,阿姐好像变了,与以往不同,阿姐她会做饭烧火,会摸鱼摘果子给他们吃,是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感觉。
与廷川哥在一起,也不一样。
陆廷川闻言,知道小孩子的感觉总是异常地敏锐无措,两人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孩子们的心,不由得放轻声音安慰他的情绪,
“没有,没吵架。”
小孩圆溜溜的大眼睛的看着他,目光如炬,生怕一转眼,他就会消失不见,继续追问:“廷川哥会与阿姐在一起吗?”
村里面的人都说,廷川哥并不喜欢阿姐,出去工作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她思绪万千,不由瞥见院子里出现的宽肩窄腰,身高腿长的男人,从一开始就忙活个不停,不是在砍柴搭木,就是在挑水打扫。
田英环视一圈被收拾的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的大院,看着被挑得满满当当的水缸,家中一个人出现的痕迹明显。
以往他不在家,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不经道:“这么晚了,水应该也够了,不用打这么多。”
“没事。”陆廷川闻言抬眼,声线淡淡的解释,结实有力的臂膀将手中的最后一桶水倒入缸中,激起水面阵阵粼粼波光。
“下次用也方便。”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叩叩叩!”
正准备起身去开门,陆廷川已经先一步走上前,听见门口同村与他们一起长大要好的朋友周程与陆廷川的谈话声,
“廷川,听说你还回来,就想叫你过去吃点饭。”
“已经吃过了。”
“过去喝点酒,说说话也可以啊。”后面她听得不太清楚,对方好像是刻意压低声音。
她只隐隐约约的听到,“怎么?你家母老虎不给出门?”
别看陆廷川人高马大,村里人都知道,两个人青梅竹马虽还没有结婚,陆廷川却算得上田家半个上门女婿,田家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田英说了算。
母·田英·老虎:“……”
田英也懒得去搭理他们,确实‘她’之前给人的印象不好,别人这样认为也没错。
“不是。”他一字一句清隽淡冷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中。
周程挠了挠头,也是开玩笑,“我说着玩的,就是今天老周听说你回来了,说什么也要你过去叙叙。”
“过去呗,如果你怕田英说什么,我去帮你说。”他以为他有什么顾虑,怕田英不让。
田英听到这心想,他哪里会怕她说什么,她还怕他呢。
其实这一年里,几乎家里面都是对他言听计从的,一方面是田英之前色令智昏为讨好他,自个愿意,一方面他拿主意沉稳重。
他们两个完全是角色转换,他哪里像上门女婿,明明她才是。
“难得回来,周叔找,想去就去呗。”田英不紧不慢的出声。
周叔是她爸旧时的好友,也是村里面的村长,两家一直很好,不知为何,周叔也分外喜欢他,闲来无事就会找他聊天说话。
“早去早回。”她也只是淡淡的交代了一句。
他架不住周程的热情好客,便跟她说了一句,他会快去快回,就被周程连拖带拽的拉着走了。
待水热了后,帮小田兰与小田阳洗好澡,哄着孩子睡着时已经折腾了好久,待她正准备抬热水到她自己的房门口,天色也不早了,准备洗澡睡觉。
今天她在田里割了一天的稻谷,谷穗细尘什么的在身上,整个人又臭又累,又热又黏。
身心精疲力尽,只想早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衣服。
如果不洗澡的话,她今天整个晚上都可能睡不着的。
侧目间,陆廷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静静地倚靠在正屋前,看见她,走上前一手接过她手中抬得吃力的木桶,提到了她房门口。
田英被他随其自然地动作一滞,没有说话,“……”
跟着他的脚步,走在他的身后,看向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陆廷川,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四下静静无声,两个人的身影在院子的月光下拉得欣长交错。
她能隐隐约约闻见他身上传来淡淡的酒香与衣服肥皂的清冽萦绕在一起。
田英家是一排四间的茅草土坯房,院里种着一颗山楂树,听她爸说是她妈怀她时嘴馋想吃山楂,他爸便跑城里卖了一颗种在家门口,这样什么时候想吃,就有。
还有一颗桂花树,现在正值花期,一阵清风拂面,桂花飘落,芳香四溢。
在河口村,田英家算条件较好的。
见到了门口,她停下了脚步,与他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微笑着礼貌地开口道:“谢谢。”
之后,她以为陆廷川会离开,不曾想背前传来男人的询问,“听说最近你和别人打架?”
她心脏扑通一跳,一瞬宛如被叫家长的孩子,话里中带着有些心虚,讪讪笑地眼神躲闪,“什么打架。”
这话题……一下子跳转的让她有点跟不上。
田英装糊涂。
对于某人的装傻充愣,他也习以为常,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被看得心头直发毛的田英:“……”
田英想着,八九不离十是周叔与他告的状。
上上上个星期把人腿打断了,上上星期把人气晕了,上星期把人打伤了。
“下次这种事直接告诉我,我来处理。”陆廷川沉稳的声音,总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他也知道,这件事错并不在她身上,这般也不是要责问她的意思。
她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陆廷川。”
记忆中她是第一次这么严肃的叫他的全名。
昏暗中,只能大致看清楚他面庞分明的轮廓,“嗯。”
气氛到这,她也不想拐弯抹角,直视他的神态认真,打算把一切都说清楚,理明白,平静坦言道:
“其实,当时你不必一定要答应我爸。”
“而我爸这样做的原因,我也清楚,之前的种种我也想向你道个歉。”
她问心,就像所有人想得那样,确实是他们过分了一点,陆廷川的所得,都是他用等价的劳动应得的。
他这几年做得已经够好,够多了,他从来没有……
“你从来都不欠我们家什么。”
陆廷川没应声。
她的话如石落水中,销声匿迹,石沉大海。
陆廷川垂首,树枝摇曳,逆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一时间,她也捉摸不透陆廷川的想法。
陆廷川垂下眉眼,话语中听不出意味,“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
气氛也因为她的话,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她心跳一颤,眼下心底油然而生想要拔腿就跑的念头被她压下,说实话,虽她时常作威作福,无法无天,当家做主的样子,但其实她还是挺悚他的。
了解他的人知道,他平日里待人处事有礼和睦,沉稳端正,背后隐藏下的他,性子又凶又狠,脾气执拗,认死理。
田英暗戳戳地拉开两个人的距离,方便逃跑:“……”
她虽然知道,陆廷川不可能会对她动手,但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让她不安。
她放缓的语气,语调轻柔却又透着坚定,“如果有一天,你想走了,或是离开,随时可以。”
他不可能会被困于一隅,他能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陆廷川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慢慢移开视线,不疾不徐回答,“是我自愿的。”
还不待她说什么,他转身离开之前说了一句,“早点睡,别听他们说的,少胡思乱想。”
田英:“……”
反正话她已经说开了,选择权在他,去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