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学士府,接旨厅。
橘红色的夕阳笼罩着整个学士府,鎏金仙鹤的香炉升起一抹白烟,寥寥寂静。
学士府的亲眷皆跪伏于地,锦绣绸缎衣袂曳地,神情庄严而肃穆,面对这无上的皇权,众人不敢吭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翰林院修撰谢琅品学兼优,乃为治世之能臣,朕观之已久,心甚悦之,欲结两姓之好,故将怀柔公主赐婚于爱卿。钦此。”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皇帝将怀柔公主赐婚给了谢琅。
这是谢琅和怀柔公主在烈日下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跪得昏厥过去,大病三日,亲手向帝王求来的赐婚圣旨。
人家穿越,是攻略男主,和男主甜蜜谈恋爱,她穿越是攻略女主,走一个缺失的新科状元郎的男配剧情。迫于无奈,谢琅只得选择女扮男装。
好在,有系统的帮助,她的漏洞不大。
一想到从今以后,她就要和一堆有病的男主男配当情敌,深陷风波,说心如止水、毫不在意,自然是假的。
尤其是男主男配们都是一群疯子的情况下。
伫立在前方宣旨的九千岁,作为帝王的走狗,帝王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匕首,司礼掌印太监,正笑意吟吟地看着谢琅。
作为原文反派兼男配,穆善权的容貌自是不差的。
周身笼罩在细碎和煦的夕阳里,一双狭长的凤眼,缀在如瓷细腻的脸上,殷红的唇勾起三分缱绻的弧度,弥开妖冶昳丽的笑意。
许是净身之后,他再也长不开了,即使早已及冠,他那张脸仍旧十分的幼态,显出几分少年气,气质是与幼脸不相符的阴鸷狠厉。
穆善权见谢琅一动不动,半蹲下,将谢琅轻轻扶起来,看着谢琅蹙起的眉头,眸光深深:
“修撰大人,尚公主乃是光耀门楣之事,大人您却看不出一点高兴的痕迹,一副被逼迫的模样,咱家瞧着心疼,你多笑笑吧……你笑起来好看的。”
其实从流程上来说,宣读圣旨这种神圣的事情并不该由他一个太监来做,专门负责此事的乃是翰林庶吉事,毕竟人家草拟圣旨的字写得漂亮,宣读圣旨的声音又好听。
可穆善权真的太想见谢琅了,他想见她已经想疯了,于是请求帝王将宣读这个圣旨机会给他。
他就是想见见她。
前些日子,他听闻谢琅与公主大人两情相悦,为求尚公主,在烈日下长跪,以至于跪得身体有恙,被迫向皇帝告假一旬,回府上歇息养病。
他就是几日没在勤政殿看到她的身影,他就已经急得快疯了。
九千岁发疯的结果,就是整个大内都不得安宁,人心惶惶,人头骨碌碌落地,鲜血染尽整个鎏金大殿。
他望着琳琅那张脸,漫不经心想着,怎么会有谢琅这样如珠似玉的人呢?眼似朦胧月、面若无瑕玉、唇似点绛红、肌肤赛白雪,清冷冷是雪山之巅遥不可及的月光,压过红尘风月的艳绝。
除了天生命薄,药不离口、弱不胜衣,其他的不管是才华、还是容貌、亦或是人品,都堪称完人。
真的是便宜那个怀柔公主了。
他心里面酸酸的。
“琳琅,你且起身接旨吧。”他又喊了一句,声音低低的,像是情人暧昧的耳语。
却没有再喊她的官职。
只唤她琳琅。
琳琅是谢琅的小名,出自《世说新语》,“触目见琳琅珠玉”,寓意是美好如珠似玉之人,这个词用在琳琅身上,堪称名副其实。
穆善权喜欢唤她的小名,唤她小名的时候,他会饮鸩止渴地觉得自已和她十分亲近,虽然她约莫会觉得他俩并不相熟。
他其实比谁都清楚,她这样如月如玉冰清玉洁的文人墨客,只会厌恶他这样玩弄权术的东厂太监。
可他不在乎,他本来也不敢亵渎她。
可越是身处淤泥,就越是向往皎洁无瑕的月光。
他是匍匐在地上肮脏不堪的污泥,只敢遥望天上不可触及的月。
谢琅:“臣,谢主隆恩。”
她起身接过圣旨,长舒一口气,平静无波的脸上不辨喜怒。
眉目艳绝如画,锦绣雪衣绣着云纹仙鹤,环佩革腰尽显清贵,站起身来的仪态,衣袍竟丝毫不曾摇曳,不愧是顶级勋贵家族培养出来的世家子,京城无数女子的梦中情人。
穆善权将她的容貌收入眼帘,温柔的目光像是朱笔一笔一笔描摹着她的眉眼,凝眸看着她苍白的脸颊,问:
“修撰大人的身子骨可好些了?咱家府邸还存有不少天材地宝、灵丹妙药,需不需要咱家为你送来,养养身子?”
权势滔天的九千岁在宫外自然是有府邸的,所谓的储存的天材地宝,其实都是他为了给琳琅养身子,心狠手辣、强行搜刮民脂民膏搜刮出来的。
他又瞅了眼她单薄如纸的身子骨,思忖片刻,解开身上的玉白仙鹤大氅,柔柔披在她的身上。
浓郁的檀香掩盖她身上的冷香。
谢琅眸光冷清,不解地看着他。
文官和宦官天生便水火不容,更何况她还是首辅党的一员,他应当对自已厌恶至极才是,他这是何意……?
难道有什么阴谋诡计吗?
穆善权看到她的眼神,看出她眼神中的怀疑和警惕,心头一窒。
她竟在怀疑自已想害了她?
他掩下心中的难过,慢条斯理地替她系上领口的玉白系带,骨节分明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琳琅瘦削的下颌,那一刻,他的心脏都不小心颤了下。
然后小心翼翼地观察了眼琳琅的神色。
见琳琅没有露出厌恶嫌弃之色,才暗自松了口气。
“谢修撰素来体弱多病,便多穿点,若是首辅大人亏待了您,您就来投靠咱家,咱家决计不会亏待您,咱家只会把你当珍宝捧在手心里。”
他兀自笑着,用最玩笑的语气,说出最情真意切的言语。
——将她捧在手心里。
谢琅仍旧不动声色后退两步,这个动作让穆善权眼中的光渐渐消散,她拉开距离,“琳琅谢过掌印大人好意。琳琅能问个问题吗?掌印大人为何要对琳琅这般特殊?”
这个问题属实一击致命。
问得穆善权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
为什么?难道告诉她,他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死太监,竟然会喜欢上她一介风雅清贵的文人?
她不得恶心死他。
连他自已都觉得自已十分恶心。
他闭了闭眼,缓缓道:
“修撰大人年幼时对咱家出手相助,咱家便觉得修撰大人十分合眼缘罢了,虽然咱家这辈子坏事做尽,手下的亡魂冤鬼不计其数……但请大人你相信,咱家定然不会害了你。”
玩弄权术数年,他明知自已早就已经回不了头了,却仍旧时常想要放下屠刀,濯洗干净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用一双干净的手,来触碰白璧无瑕的她。
可身后是文臣武将的虎视眈眈,身前是帝王恩威的瞬息万变,他若敢放下屠刀,他面临的就只会是刀山火海、豺狼虎豹和死无全尸。
他低声问了句:“谢修撰,你真的与怀柔公主两情相悦吗?”
谢琅答:“公主大人生性温柔,秉性至纯,饱读诗书,怜爱百姓,巾帼不让须眉,臣能得公主殿下赏识,是臣之幸。”
可他听她这语气不像心悦啊。
穆善权在皇宫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已洞察人情世故,他真半点没听出来她这番话中有哪怕半分情愫。
难道是被怀柔公主威逼利诱了?
穆善权想了想,若是怀柔公主敢对琳琅威逼利诱,那就替她将那个碍事的公主殿下解决了便是,他也不喜欢那怀柔公主许久了。
他这双沾满鲜血的手,从今以后,便为她做事,成为她手下最锋利的利刃。
为她披荆斩棘,为她所向披靡。
穆善权:“宫门将要落锁,修撰大人,咱家就先行回宫向陛下复命了。”
语气难掩不舍。
谢琅不言,只是伫立在原地,遥遥望着穆善权离去的背影,待到穆善权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她面无表情,抬手解开那玉白仙鹤大氅,命府中小厮拿去扔了,抑或是能卖的话卖掉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