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梗见公孙战二人在秦军中纵横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大怒,将手中鹿卢宝剑递与手下亲卫,顾左右百夫长道:“两名竖子,竟视我百战精锐为无物,可恨可恼!”亲提一枝长矛,要来阻击公孙战。慌得众百夫长齐声劝道:“大都统息怒,杀鸡焉用牛刀?我等愿去斩杀叛臣余孽。”各提兵器,径来围堵公孙战二人。
野孩子跟在师哥身后,初时尚有些须胆怯,但秦兵实无公孙战一合之敌,大锤如旋风狂舞,触者皆死,无人可当得公孙战之一击,遂心神稍定,于乱军中拾得重剑一柄,甚为趁手,早扔了火筴,双手提剑,左劈右刺。他本是天生神力,乱军中竟堪堪能得自保。
公孙战浑如一个血人,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还是秦兵的。一柄大锤翻飞,将朱亥护在身后,直往鹿溪中杀去。那秦兵却是因商鞅变法,勇于公战,怯于私斗,见公孙战悍勇,却越发是死战不退,愈战愈勇,兼且十大百夫长均已围杀上来,竟是将公孙战师兄弟二人围得如铁桶似的。
秦军百夫长皆是以斩首之军功而得来,人人勇武,个个雄烈,皆可独当一面。此番发力聚众来攻,那公孙战见初时尚遮拦得住,久战下来,莫说护住朱亥,就算己身也难得周全,早已身中数创,不觉性起,怒道:“吾纵命绝于此,但尔等鼠辈,以众凌寡,吾若不斩杀几人,岂不被天下人所笑!”舍下朱亥,卖个破绽,让过抢上前来的数把兵器,拚着背部中创,将身一纵,跃起丈余,一锤将一名百夫长击于地下。秦军大骇,吼声如雷。
公孙战状如疯虎,一击得手后,大铁锤大开大合,身形晃动间,又是一名百夫长丧于锤下。司马梗眼见连损麾下二将,又是心痛,又是愤怒,大叫道:“气杀吾也!”自提矛来攻。
公孙战以命搏命,连斩两将,早已身负重创,自知不能幸免,回首望时,却见朱亥双手持重剑左挡右支,甚是危急,遂奋起余勇,返身杀至近前来。原来朱亥年纪虽小,但神力天生,尤胜寻常兵卒,且公孙战大发神威,秦军中什长以上将佐俱绕着公孙战厮杀,兼自身步伐灵活,乱军之中身形游走,竟勉强支撑住了。
朱亥危急中眼见师哥杀到近前来,不觉勇气倍增,脚步一错,重剑直搠入一名秦兵软胁,回剑复挑开一把长戈。不料一柄铁锤竟直击胸腹而来,自忖必死,不由大惊道:“师哥?”一股大力涌来,身形哪得自主,却是晃晃悠悠腾空而起,越过鹿溪水,落在对岸,竟是毫发无伤。朱亥隔岸看时,却见司马梗一枝长矛已逼住公孙战大锤,四围官兵各持长兵乱搠,公孙战鲜血飞溅,兀自死战。突蓦地一声狂吼,大锤脱手而出,将一名百夫长脑袋击得粉碎。司马梗手起一矛,一绞一挑,公孙战头颅已是冲天而起。
野孩子眼见师哥血染长空,心中大痛,欲要淌溪而去赴死,却得手腕一紧,一只冰凉的小手紧紧拉住自己:“亥哥哥,快逃!”回头望时,竟是顽伴小青,小脸煞白,两眼俱是惊惶之色,狠命扯着朱亥就往山林中跑。
野孩子茫然跟上小女孩:“小青,你怎地在此?”
小女孩死死扯住野孩子,颤声道:“亥哥哥,快逃!”
“逃?”
“快逃!不然你会被杀死的!”
“死?”野孩子如梦方醒:“我不能死,我要长大,我要变强,我要报仇,替师父师哥报仇!”
野孩子反手拉住小女孩,他们的速度陡然加快,身形隐入山林中。
司马梗一矛击杀公孙战,却见鹿溪水尽被血水染红,一时愤怒欲狂,戟指对岸道:“弓箭手何在?速与我射杀此两小儿。”
原来公孙战师兄弟与秦兵混战,秦军弓箭手俱在外围,纵有箭道高手,亦无出箭良机。此刻大都统有令,早有一队箭手奔出,沿溪一字排开,一时箭落如雨,纷纷射向对岸。另有一队箭手趟溪而过,追袭朱亥二人。
朱亥闻得身后箭啸之声不绝,伸手紧紧扯定小女孩,舍命向林中野路奔逃。二人虽然年幼,但却脚步轻捷,更兼朱亥力大过人,窜岩过林,一路狂奔,竟渐次将追兵拉得远了。
两人逢林过林,逢岗过岗,也不知狂奔了多久,突的听得小女孩道:“亥哥哥,我实是跑不得了,你一个人逃吧。”
野孩子沉声道:“我背你。”不容分说,将小女孩背起,速度不减,一路奔逃。原来朱亥耳尖,鹿溪边早听得司马梗下令要射杀他二人,他又如何能放下小女孩独自去逃生?
小女孩在背上轻声道:“我知你就要离开剑谷,更想看看鹿卢剑铸成时的模样。”
野孩子没有接言,他的注意力全在陡峭的山路上。
小女孩的声音愈来愈轻微:“我知道大人们都会去看,所以我悄悄溜到了对岸。果然,鹿卢剑与众不同。”
“我怕极了,我以为你会被他们杀死的。”
“公孙战大哥真是英雄啊。”小女孩轻叹道。
“我会替师哥报仇的。”野孩子接言道。
“我哥说,长大后我会成为天下第一美女。”小女孩的声音已是低微得几乎听不清了:“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什么?”野孩子问道。
“亥哥哥,我现在是不是长得很丑?”
野孩子终于听清小女孩说的是什么了,因为,他发现背上的小女孩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冰凉了。“不!”野孩子低吼道,反手把小女孩抱在胸前。
“亥哥哥,我就要死了吧?原来,死并不是那样的可怕。”小女孩脸上原先的恐惧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微笑。
两枝箭羽深深地插在小女孩的背部,鲜血已经凝固。
“小青,你现在就是天下第一美女!这个天下没有比你更漂亮的了。”野孩子看着小女孩的眼睛,一字字道。说这话时,仿佛是用尽了野孩子所有的力气。
小女孩明亮的眼睛渐渐变得灰暗。突然,她用力睁大了眼睛,用力看了看朱亥,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她的眼睛。
暮霭四垂。
一处小小的新坟孤零零立在野山坡上,坟头一捧山菊花。
野孩子孤伶伶仰躺在新坟旁,头枕着双臂,大眼睛圆睁着,空空洞洞的,偶尔有暮云在其中流动,有星辰明灭。
从此要一个人走天涯了。
目光深遂,慈祥而不苟言笑的师尊从此再也看不见了;如兄如父,雄壮豪迈的师哥从此再也看不见了;一块儿溪中捞鱼捉虾,总是追在后面叫着“亥哥哥”的小女孩从此再也看不见了。
野孩子脑子里有一堆的事情想不明白。为什么铸成了鹿卢剑的他们师徒仨在眨眼间就要生死殊途?工师大人不是说要痛饮庆功酒吗?没有美酒,只有漫天的血花飞舞。师尊跃入洪炉,师哥血战至死,小青身中两箭。只是,韩妞不是一直很怕死的吗?她手磕破了皮都叫疼,为什么中箭之后却一直不肯吭声,还逃了那么远那么久?为什么她最后会说死并不可怕?死对她来说不可怕吗?
我流泪了吗?为什么感觉到眼角有泪水在流?野孩子伸出手,拭去滑落的泪水。手上全是血迹,没有泪痕,只有血痕。
我明白了,为什么师尊死时师哥眼角流的是血而不是泪,因为,我们无泪可流。野孩子的眼睛里有星芒汇聚。
是那个什么太后要我们死的吧?是那个大都统司马梗下令射杀了韩妞的吧?野孩子的眼眸里有烈焰燃烧。
“韩妞,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摘下司马梗的头颅放在你的坟头。韩妞,有空我会常来看你的。”野孩子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这一捧新坟,自语道。
野孩子站起身,拾起两枝羽箭,折断,扬手扔向远处的悬崖。
长夜已过,新的一天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