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涯渐远

那天白榕正在书房绞尽脑汁想接下来写作的内容时，房门被拍响了。

她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鼠标，慢腾腾地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拍门的是白榕的弟弟白雨，他表情严肃，语调沉重：“姐，门外有两位警察找你。”

白榕心猛地一提，再开口时声音有点抖：“是谁？”

白雨明白白榕已经想到了什么，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照实陈述：“寻哥的队友。”

白榕一滴泪先流了下来，她一动未动，固执地站在原地问：“什么事？”

白雨低下头，不敢再看此刻的白榕。

白榕仍然固执地发问：“什么事？”

白雨眼圈瞬间泛红，他轻声叹息，转身：“我去叫他们进来。”说完不给白榕任何反驳的机会，径直走向玄关。

白榕静静站在原地，冷风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灌入她的衣领，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她突然间很想抽根烟。

整齐有致的步伐在她面前停住，白榕抬起头，是陈寻的队友，高个的叫葛恺，低个的叫孙农。他们的表情都很沉重，葛恺盯着白榕脸上的泪痕，知道她已经猜到了什么，他开口：“嫂子……”

欲言又止，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一旁的孙农眼圈红红的，他仰头望向天花板，竭力压制着自已的眼泪。

白榕眼皮跳了跳，盯着他俩的反应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他还好吗？”

孙农想要说话，一开口，泪先流了下来。

白榕盯着孙农脸上的泪，又问道：“情况很糟吗？”

两人不说话，白榕又问道：“是……牺牲了吗？”

孙农终于忍不住，低低啜泣。

葛恺抿了抿唇，眼圈也瞬间红了：“嫂子，对不起。”

“他在哪？”白榕的表情很平静，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问今晚吃什么饭。

葛恺盯着她脸上的那滴泪，一瞬间怀疑自已看到的是错觉。她的语调冷静绝情，让他感觉有些不适。葛恺有些愤愤不平，就算她跟陈寻还没结婚，就算她只是他的未婚妻，就算是一个陌生人，面对这种情况也不该这么冷漠。

“他在哪？”白榕又问了一遍。

葛恺皱了皱眉，脸色有些不好：“寻哥追着那名毒犯一直跑，一直跑，那毒犯跑到桥的中心跳下去了……寻哥也跟着跳下去了……我们找了半个月，还没找到他的遗体。昨天在洲江打捞上来寻哥的遗物……他母亲已经做主申报死亡，我们来只是通知你一声……陈寻他最记挂的就是你。我们想，应该让你知道。他是英雄…….”话说到一半，他再也说不下去，白榕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通知……还没找到他，为什么申报死亡，说不定他还活着，说不定他只是被冲到了什么地方……”

“嫂子……寻哥跳的是洲江……是洲江……那翻滚的江水……局里把一切可能都排除了，不然，也不会……”

葛恺低下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一旁的孙农还在无声啜泣。他刚毕业，入队晚，还是个半大孩子。之前跟着陈寻走南闯北，陈寻待他极好，亦师亦友，陈寻的牺牲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他一时无法从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只是听到恺子哥说要来通知白榕时，他也吵着一起来，不为别的，白榕是陈寻生前最爱的人，他们应当来告知她这个消息。

“半个月……”白榕放下双手，满脸泪痕，喃喃道，“为什么现在才来通知我？”

“寻哥出事的那天晚上，我们有打电话通知你，你关了机，之后半个月里，我们也试图联系过你，可是……”葛恺话语里充满怨气，提起这件事他就感到心寒。

白榕带泪的目光有些茫然，她视线越过葛恺两人看向一直站在玄关的白雨，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询问。

白雨双眼含泪，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寻哥出事。白雨一向很崇拜陈寻这个准姐夫，他去年高考，也报了警校，现在他已经是警察学院大一学生，是陈寻的学弟，他那么努力，想要跟随上他的脚步，如果他早知道陈寻失踪，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你们不知道联系小雨，或者来我家敲门吗？”白榕目光从白雨身上移开，盯着墙上的一幅油彩画，定定地，像是入了神。

葛恺愣了一下，就连一直啜泣的孙农也倒吸一口冷气，紧接着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哭嗝。

他们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平时对白榕的印象先入为主，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即使知道陈寻失踪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反应——她不管对谁都格外冷漠，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乎，每天只把自已关在书房里，很少与外界交流。

无声地回答即回答。白榕不再强求答案，脸上的泪痕半干，眼睛依旧盯着墙上的油彩画：“遗物是什么？”

葛恺问：“什么？”

白榕说：“打捞上来的遗物是什么？”

葛恺有点不想回答，顿了顿，才不情不愿地说：“是一条银色项链，串着一支很精巧的骨笛，骨笛已被江水冲断成了两截。”

白榕没说话，目光从画上转回来，右手大拇指无意识地抠着食指的指肚，微垂着头问道：“准备安葬在哪？”

葛恺沉默。孙农已经不打哭嗝，小声说：“寻哥已经下葬了，就在今天上午。骨灰盒里放着那两截断了的骨笛……局长说，遗骨还要找，私下找，要顾全大局……”

“安葬在哪？”白榕打断他，语气冷硬地问道，“是不是老地方？”

“是，平江路烈士陵园。”葛恺开口，“第六排第五个。”

“好。我知道了。”白榕转身，书房的门随着她的动作缓缓合上。书房外站着的两人面色发青，孙农脸上带着些许怒意，盯着眼前这张刷着热情的朱红色木漆却像她的主人一样冷冰冰的木门，愤愤道：“她！她根本不爱寻哥！她这种态度！枉费寻哥那么爱他。寻哥还说，等到他干不动的那天，就退了，要跟她过平凡日子。她，她怎么能……怎么可以……这么无情……”

葛恺没接话，拉了拉孙农：“走吧，话带到了，再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

白雨站在玄关看着墙上的那幅油彩画发愣，葛恺和孙农路过他身边，孙农轻声嘀咕：“墙上的油彩画有什么特别吗？为什么他们姐弟两个都一直盯着那画看啊？”

葛恺瞪孙农一眼，想让他闭嘴，白雨嗓音沙哑，轻声说：“这幅油彩画，是寻哥画给姐姐的。”

那两人已经走出门外，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句不知道是不是回答的回答。白雨轻轻关上门，站在门口，再次盯着墙上那幅画入神，画面里，落日余晖，海浪翻滚，一对天真无邪的小孩子静静地靠在一起。

电梯前，孙农还在愤愤，小声骂道：“寻哥真是瞎了眼，找这么个女朋友……”

葛恺没搭话，只是把电梯按键按得砰砰响，电梯还停在13楼，葛恺说：“走楼梯。”便往消防通道走去。孙农看了眼电梯，还没到，无奈地跟上葛恺，叫道：“这是20楼啊！”

葛恺没听见，他已经跑得没了影，好像一秒钟都不愿意在这里再多待。

书房内，白榕静静坐在电脑前。电脑背景墙，是意气风发的陈寻，穿着作训服短袖，迷彩长裤，脚蹬着一双军靴，坐在军用吉普车头上，双腿一高一低地叉开，一双褐色的大手掌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板寸头，棱角分明的刚毅脸上挂着一抹充满朝气的憨笑，笑眼弯弯，微微咧着嘴，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白牙。身后蓝天白云，林木青青。

白榕右手的指肚已经被掐得泛白，指甲陷进了肉里，划开了一道口子，她却浑然不知。她轻轻抬起左手，葱白的手指修长纤细，唯一遗憾的是，只有四根手指，无名指的位置，空了一截，只剩下一点点微微露头的绒骨。白榕抬起右手轻轻地摩挲着那一点点绒骨，像平时陈寻摩挲那截骨笛那样。

她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

还站在玄关处愣神的白雨听着书房内撕心裂肺的哭声，也终于忍不住，泪缓缓流了下来。

“寻哥……还没找到，还有希望……可是姐姐怎么办呢？”他哭泣着，喃喃道。身子慢慢地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