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溪显然已经听到景帝欲往西山行宫的消息,“陛下为何选择去那?臣还以为……”
叮咚,叮咚。
后殿栏杆上挂着一串紫玉风铃,是萧知的手笔,一阵风吹过,安静的太和殿中回响起清脆的磕碰声。
年轻的帝王目光变得茫然而遥远,看向殿外,蔚蓝晴朗天空下是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与庄严宏伟的宫阙。
太和殿的位置最高,让人很轻易地就能居高临下地俯瞰这座皇城,俯瞰万民与大好山河,时刻提醒御座上的人拥有至高无上的身份,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人终究不是神祗。会有七情六欲,会有恐惧与执念。
“你以为朕要一直回避?”景帝坦然迎上好友的视线,“这几个月来,朕常跟卫容华提及儿时事,说得多了,好像也没那么难接受。”
祁溪轻声问他:“您为何选择卫娘娘?”
“朕也不知为何,在她宫里,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论是宫里薰的香,或是端来的那些点心吃食,让朕发自内心地觉得舒坦。说到底,还是因为茉儿温柔乖顺,比那些只知争强好胜的世家女子懂事太多。”
“原来如此。”祁溪若有所思。
“说了半天,你究竟陪不陪朕去?你不是看中了茉儿身边那个宫女,朕可以直接安排她路上服侍你。”景帝最喜欢拿这桩事打趣祁溪,“你也是含蓄,你与她的事情在宫里都传得人尽皆知了,还不快准备着把她带走。你若是嫌她身份卑微,朕可以找个四品官认她为义女,风风光光送给你做侧室……”
“多谢陛下好意,此事急不得,臣心里有数。”
西山别宫闲置已久,每隔数月会有工匠专程前去修缮。
宫殿建在山中,规模不比京城,随行宫人带不了太多。太后久病未愈经不起舟车劳顿,自然是不会去的,听说皇后打算跟随,心里担忧,召她来寿康宫说话。
“儿臣并非对那行宫有什么兴趣,而是实在不放心淑妃整日缠着陛下胡乱撺掇。”
太后年纪大,宫殿里还没用冰。王璃没坐多久,浑身就闷出一层汗,说话语气也变得有些急。
“姑母,您没听说萧知如今有多跋扈么?明明她只是个妃子,仗着公主身份,三天两头找理由不来凤仪宫请安,吃穿用度皆要最好,这个月光是给她制新衣服的钱就比其他嫔妃份例加起来总和还多。儿臣若不跟着过去,谁知道她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西山行宫虽然远,但与景帝同进同出昭示着王璃身为大周皇后的威严,只要她在景帝身边一日,那些女人就必须全部退到后面,按照规矩朝她行礼。
——开什么玩笑,她要是不去,岂不是便宜了地位仅次于她的萧知?
“阿璃,你还年轻,许多事情看不明白也可以理解。”太后瞧着侄女秀丽的脸孔,耐心劝诫,“但你要明白,不论是对于皇后还是嫔妃,诞下皇嗣都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心气高,手段本事却跟不上,哀家担心你路上万一被有心人害了……”
“人人都道姑母您年轻时锋芒毕露、雷厉风行,怎么年纪越大,胆子竟越来越小?您放心,儿臣一切都准备好了。”
看侄女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太后知道多说无益,只能吩咐莲禾去嘱咐凤仪宫人注意着,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六月初八,大批车马由京城出发,浩浩荡荡朝西去。
西山行宫属于赵王李云武的封地,听闻景帝要去,早早动身回去布置。赵王生母是吴太妃,原先帝惠妃,多年来一直在宫里的慈安殿住着,吃斋念佛,平日也鲜少出来走动,母子二人都很安分。
此次除了文妃祁澜执意留在京城,以及失宠许久的姜嫔,其他嫔妃几乎都去了,卫茉由于位份不高,乘坐的车马在后面,几乎看不到景帝,她也乐得自在,笑眯眯地搂着淑宁翻偶人玩。
陈照夜前几日还是在卫茉身边的,后来景帝派人传话,让她去服侍祁太傅。
皇帝的话必须遵从。但只要想到后面都要跟祁溪一同待在小小的马车里,她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
“照夜姐姐,请上车吧。”问渠摆好脚凳,兴奋地朝她招手。
马车边上,祁溪骑着照夜白,昂然端坐,林间稀疏阳光落满他石青色的锦袍。
“车里备好了水和糕点,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你再告诉我。”
陈照夜刚掀车帘进去就被惊呆了:车里铺着柔软的织锦地毯,左右各放了两个装满冰块的铜盆,车内清凉舒适,靠近车窗的小几上摆着果酒、冰饮,以及好几个食盒,里面各类京城流行的小食应有尽有。
能够容纳五六人的马车里只坐了她一个人,竟比在卫茉车中还要宽敞。
陈照夜一时间弄不清自己是来服侍人的,还是来享福的。
她拨开竹帘,祁溪与问渠骑马走在旁边。他骑马的样子很好看,背脊笔挺,悠然自若,是名门世家才能养得出的高雅气度。感觉到陈照夜在看自己,祁溪故意装作不觉,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住。
“公子,您在那鬼鬼祟祟笑什么呢?这片林子有这么好看?”问渠左看右看,没发现什么特别。
“……就你话多。”
密林上空不知何时堆积大朵大朵的乌云,风声渐急,眼看就要下雨。
距离目的地只剩下一个多时辰的路,景帝令护卫军加快步伐,务必在天黑前抵达。
陈照夜靠着软枕,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是被雨滴敲打车帘的闷响声吵醒的,外面光线昏暗,大部队还在冒雨前行。
“太傅,请进来避一避吧,小心感染风寒。”
待到他们进来,陈照夜发现二人身上早就淋湿了。问渠戴着斗笠因此还好些,祁溪从肩膀到后背则完全湿透,她连忙拿帕子给他擦拭,压根起不了什么作用。
问渠道:“公子,我去替您拿一身干衣服来。”
“没事,你先把自己收拾好吧。”
雨水顺着年轻男子精致的脸庞往下淌,有一滴被他浓密的睫毛挡住,似眼里含泪,加上这副淋雨的凄惨模样,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陈照夜“噗嗤”一声笑了,替他把那水滴抹去。
“雨这么大,怎么不早点进来躲躲?”
“我看你睡着,怕吵醒你。”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却莫名有些慌张,别过头,不敢触碰到他认真的眼神。
嘀嗒。
铜盆里的冰块已经完全融化,马车里凉气弥漫。
祁溪不禁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