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送青年跟着传讯族人消失在门外,张起灵捏着门框沉默了一会,忽然转头看向一旁:“老师他,以前也是如此么?”
“向来如此,”张崇低着头,“族中有传言说,他是因为从小就经历多次天授,心性淡薄,所以自命孤高,不近人情,唯命是从。”
“不可能!”张起灵想也不想地脱口反驳,拳头瞬间紧攥。
不近人情的人,怎么可能第一次见面就询问他的意愿。
老师是张家第一个问起他名字的人——不是圣婴这个名义身份,而是属于自已的名字。
也是老师,上课之余,教会他第一次认识到“玩”是什么东西——不用理会任何身份、规矩、完全放松地抛开一切去体会这个世界。
以实践教学的名义,老师会带着自已去后山散步,见识飞禽走兽、草木花虫;有时走的远些,去远离张家的村镇上闲逛,返途时,老师就会让他坐在自已的肩膀上。
他表面上没说过,其实心底里很喜欢也很享受这些独属于自已的、与老师的亲近相处。
那些新奇有趣的事物,平凡而忙碌的人群,颜色鲜艳的糖果……都是其他人绝不会带给他的。
在这栋庞大而阴森晦暗、彷佛早已死去的建筑群内,是它们透进来了源于外界的些许光明。
即使,老师只是遵照长老们的命令在尽心照顾“圣婴”……对他来说,也足以倍加珍惜了。
这样有血有肉的亲切的人,怎么会没有感情?
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人,又是尊师,张崇对圣婴的激烈反应相当理解:“只是传言罢了,他的确不是无情之人。”
如此说着,他却不由自主想起了很久之前见到的,那个满身血迹,差点亲手将五个同龄族人杀死的孩子。
即使一只手还软软垂着,这样狼狈,也依旧昂着头,稚嫩的脸上,显出的是毫无悔意的漠然冷酷。
当时的他,无意旁观了全程。
一开始只是言语冲突,但五人中某个孩子率先推倒了张从宣之后,事情就迅速演变升级了。
在张崇看来,当时的他并没有显得很生气,表情从容,是自已撑着地站起来,还一丝不苟地拍拍袍子的土。
下一刻,上前还想去再推的那孩子,就猝不及防被一脚踹翻了。
张从宣出手很有规划,他先突袭将领头人打伤,等最强的年长者本能来出头,便付出一条手臂的代价,突然转移目标将人击倒,随即干脆利落废了人的四肢。
一套下来,其他孩子反应不及,已被他的狠戾吓破了胆,之后简直就变成了他一个人追着四个人的歼灭战。
路过的张崇完全看傻了眼,半晌才想起叫大人们来。
在那之后,张从宣一举成名,从几十个内族孤儿之中脱颖而出,也入了长老们的眼,就此风秀于林。
也有同龄族人试图与他交好,他们一同受训,年纪渐长便要时不时出任务的,但张从宣根本不记同行者的名字。
他没有人情往来,从不与人交好,永远一副疏离冷漠拒人千里的态度,除了做长老们发布的任务便是训练,整日独自待着。
仿佛没有任何欲望,只为了任务而任务,为了活着而活着。
放野后,因为天授,又时常神出鬼没不见踪影,渐渐便传出流言,说他体质殊异,已被多次天授磨灭了人性。
这样的话传多了,即使他压倒性的实力依旧令人戒惧,但在大多数人眼中,却也渐渐可以淡然置之,不予理会。
但,也是两年前开始,张崇又一次亲眼见证了,这个“无欲之人”从所未有的一面。
成为圣婴的老师之后,张从宣似乎转了性一样,渐渐多了些人气,开始变得活泛。
虽然大多数时候依旧冷淡,但面对圣婴时,他耐心细致的那种姿态,偶尔露出的温和笑意,每每都能看得张崇暗自咂舌。
而且,破天荒的,这个向来对族中高层言听计从的家伙,居然会为了圣婴违背族规!
第一次察觉这件事的时候,张崇真心怀疑过,他是不是被人悄悄替换了。
提心吊胆等到人回来,他大着胆子借机发作,趁机狠狠捏了把那张脸检验过——幸好,他松一口气地确认了,还是原装的。
不过,对方似乎把这当做了轻轻揭过的意思,从此在毫不遮掩地他眼皮底下寻机出入,乃至光明正大地要求掩护……
张崇不知不觉想的出神,所以冷不丁被扯了下衣角的时候,差点没惊得跳起来。
“你在想什么?”
张起灵莫名看着他,却也没太在意,直截了当问出了自已的疑惑:“老师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之前为何欲言又止?”
“啊!”张崇一懵,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之前是出于不知该不该说的纠结,但面对地位崇高的圣婴,他就没有了太多顾虑。
何况,作为自已看护对象的小主人,他也拒绝不了这道命令。
“情况不算太糟,只是看着凶险,”一边解释,回想起刚刚的发现,张崇的神情颇有些微妙,“激发血脉对本家人本是寻常,一般都只是疼上一疼就没事,之所以反应这么大,是因为他自身体质偏弱,受不住药力……”
张起灵默默听着,低头无言。
说到这里,张崇也忍不住心下泛起嘀咕。
以前也没听说,对方居然是这么个情况啊。
真是看不出来,这么强悍的人,体质居然比常人还要弱上许多,甚至药力强些都受不住……要知道,因为张家人身体素质都不错,他们族内用药往往都比普通人要重,还偏好药效更强更快的猛药……
不对,想多了,自已都能看出的东西,族医应该也清楚才对。
只是这种事不好宣扬,所以没几个人知道吧。
安静了几分钟。
还是张起灵率先出声:“先抓药吧,煎好等老师回来服用。”
“是。”张崇应声。
张起灵无声跟了上去,帮忙拿出药材称取的同时,心中却不禁想了许多。
体质偏弱,连外伤药都受不住,那么以前每次受伤时,老师也是这样难受吗?
即使短暂昏迷,也要强令自已立刻清醒过来,又没事人一样被长老们叫走议事,张崇竟然还说,这是常有的事。
……老师明明教导他尽力而为,偏偏对自已如此严苛。
这不对。
老师是遵从长老们的命令到自已身边的,他从没忘记这点。
即使总是愿意在日常询问自已的意见,会说着“我听小官的”,但面对长老们的命令时,自已的话,似乎还不够分量。
老师说过,要学会分辨有效信息,看事情要懂得透过表层去看内里,就能知道该如何做来达成目的。
张起灵忍不住地去想,他想要老师不这么辛苦,受伤了生病了就好好休息,该怎么做才能办到?
是地位不够高吗?长老们明明常说,圣婴是全族的希望所系,重逾泰山,所以不能随心所欲,要克制,要行止有度。
看来,也只是说说而已。
高高在上的圣婴,不过如此。
即使族老们,也没法说一不二,长老的位置足有五个,五人之间还会意见不一而互相置气——他年岁更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过他们数次争吵。
也许,要更高的位置才行……
恍然间,张起灵想到了那个只流传于族人口头中、空悬多年的存在。
——张家族长。
……
另一边。
七拐八拐的,张从宣被带到了刑事堂背后,一处看似普通的院落。
对这里,他并不陌生。完成的任务中,有时会需要捉几个俘虏回来,便是带到此处,交给对应的族人处置。
如果说刑事堂是明面上对族人的处罚,那么这里,就是张家的监牢所在。
他过去时,三长老和五长老面色严肃地在门口低声交谈着,似乎正特意等待。
见他过来,五长老张隆兴转过脸,上下打量一番,顿时微微皱眉:“你发热了?”
“……无碍,”青年只微微摇头,“不知找我所为何事?”
“用不了太久,跟上。”三长老张隆出沉着脸转身,带路往侧屋的位置。
进门打开机关刚下楼梯,便猝然发问。
“你跟张应山认识多久?交情如何?之前可有察觉异样?”
“张应山?”张从宣怔了一下,本能答道,“之前不熟,这两年因为教导圣婴,来往多了些,没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
说完,他悚然一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由惊愕看向了越走越低的地道深处。
“他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