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之中,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听出那略带紧张的关切语气。
下意识点了下头,随即,张从宣才反应过来,这时应该什么也看不见。
“……算是吧,”他刻意将嗓音放轻快了些,半开玩笑地安慰他,“放心,不会把你丢下去的。”
对方没有再答话。
青年并没在意,抬腿踩住栏杆,下一刻手臂陡然发力,将人提起一截。
在拉近的距离之中,另一只手也抓住了船员的手臂。
受力得到分摊,他稍松口气,紧接着便顺畅把人拽了回来。
也许是常年行走海上的原因,船员本人明显身体素质不错,没有被冲力带摔,落地十分敏捷地一滚身,就从甲板上站了起来。
只是动作幅度不小,导致起身的时候,一块巴掌大的什么东西“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即使被厚布包裹,依旧能凭声音听出,似乎分量不轻。
年轻船员瞬间脸色一变。
没等张从宣看清,对方已经一步冲上前去,一把将东西捞回了怀里。
动作之迅速,生怕晚了一秒,就要被人抢走了似的。
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始终关注这边的黑瞎子的喊声,直到此时才传过来:“没事吧?”
话音尚未落地,注意到青年单手握着另一只手腕的姿态,他不由心下一跳。
匆匆连开几枪,逼退已经所剩无几的新一轮怪物们,他边换弹,人已是朝这边奔了过来。
“扭了下手,小伤。”
当此时刻,强作无事可能会误导同伴对已方的战力预估,张从宣并没有逞强,当即坦言相告。
余光里看到,随着这声喊,原本迈步似乎想走过来的船员,不知为何,晃了一晃,又停在了原地。
只是他感觉得到,对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这边。
看来,是个腼腆内向不善言辞的人啊,青年如此想道。
短短几秒,黑瞎子已经到了跟前。
不等对方开口询问,他便主动报出了更详细的自行判断。
“不是骨折,只是软组织扭伤,等会大概会有点肿,之后简单处理一下就行。”
黑瞎子跟没听到似的,自已动手,又重新检查了一遍。
确认真的只是扭伤,这才一撇嘴,哼哼着把他往船舱的方向推着走了几步。
“你都说要肿了,怎么还能等会,现在就得尽快处理……善后的事交给解老板就行,我看他心情不好,正等着收拾人呢。”
同时,他四下扫了眼,正好瞧见站在一边看着这里的船员,当即挑眉扬高声音喊了一声:“哟,这位大哥,既然刚刚受人之恩,也别光看着了,麻烦帮忙把这个伤员先送回去如何?”
……你都多大了,怎么好意思,开口就管人家二十多的小年轻叫“哥”的。
腹诽一句,张从宣看看四周,发现在众人合力之下,此刻甲板上只剩下零星几只的怪物,眼看马上就要在火力打击之下被消灭殆尽。
说到底,这些丑陋的海中怪物,也不过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
在手持现代武器且火力充足的凶残人类面前,能坚持几分钟,已经算是战斗意志很顽强了。
局面既然得到控制,他倒也没坚持留下来。
同样的,对黑瞎子这特意找人看护的想法也是敬谢不敏:“帮忙就算了,又不是断手断脚不能自理……”
说到一半,便被沉默走近的身影冷不丁打断了。
“走吧。”
……
临走之前,黑瞎子最后凑过来拍了下肩膀。
“小宣,不想说就算了。但是,对室友不满意的话,晚上随时可以来找我噢~”
语气并不严肃,更像是一个不正经的玩笑。
但从话语里的模糊指向中,张从宣已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也是,虽然只是一缕残余迷香,虽然自已避而不答,但黑瞎子这人聪明得很,怕是已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什么。
哎,都是误会给闹的,偏偏又不好直接解释。
“多谢了,”他只能再次强调了一遍,“不过小张哥人很好,我想是用不着的。”
呵呵,黑瞎子面上颔首,心下已然看破一切。
好,好到让人沾了一身迷香味出门?
这半天,船上动静这么大,平时最热衷凑在青年身边的人却一直没有露面,不用想也知道不正常。
说不定,是闹腾过分被打了一顿,没脸见人了吧?
他十分体谅对方隐瞒不说的行为……家丑不外扬嘛,小宣也是要面子的。
……
走入通往舱室的楼梯的时候,借着昏暗但足以视物的灯光,张从宣终于看清了身边临时同伴的样子。
身高比自已略低一些的年轻男人,穿着跟其他船员一样的橙黑色编号制服,看起来大概也就是二十多岁。
似乎工作没多久的样子,脸庞还没染上其他中年船员的沧桑。
长相算得上清秀端正,只是由于光线从侧面打来,半边脸被黑暗笼罩着,莫名显出几分阴晴不定的阴沉感。
观察完毕,他正要移开目光,忽然听到身边传来极低的一声嘟囔。
但已经足够他听清了。
“不用谢。”
这种来自社恐的别扭感,他倒是也能理解,闻言轻轻笑了一声:“说起来,之前我们应该还见过一次吧?”
年轻船员倏地扭头看来。
“之前我跟朋友聊天,上甲板巡逻喊我们下去的那个,就是你吧?”青年回忆着,不觉莞尔微笑起来,“倒真是有缘。”
“对了,可以叫我张三,还不知道尊姓大名?”
年轻船员重新低下了头去。
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才嘶哑吐出两个字。
“……陈柏。”
这名字,莫名有点耳熟啊。
不过,对方这么沉默寡言的,莫非是嗓子受过伤,所以不太情愿说话?
思及此处,张从宣倒也没有强迫人家必须跟自已聊天的意思,收住话头,只礼貌性赞了一声:“松柏常青,是个好名字。”
话音刚落,感觉身边人冷冷哼了一声。
“好在哪?”
青年有点无奈,不是,看样子这随口一夸还夸错了?
这气氛也太尴尬了吧!
突然好想念小张哥……
正如此想着,忽然见前方走廊尽头的浴室里水声一停,门被一把拉开了来。
顶着湿漉漉一头乱毛的张海楼,只裹着浴巾探出头来。
原本还沉着的脸,在目光触及迎面走来的两人、准确来说是此刻笑意无奈的青年身上时,眨眼变作了日常的轻松明快。
“老板?”
“刚刚好像听到枪响了,正打算去找你呢……”习惯性喊了一声,视线下落,他这才留意到那只已经逐渐肿胀的手腕,霎时脸色微变,“手怎么成这样了?”
年轻船员抱臂瞥着他脖子上毫无遮掩的淤痕,忽然冷笑一声。
“据说是旧伤没好,又被牵扯。”
出发前还好好的,哪来的旧伤,也就是方才——
恍然明白过来缘由,张海楼呆了一呆,当即弱了声气:“老板,是因为刚刚的事?”
边说着,他也顾不得别的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就要查看伤势。
“没那么夸张,”青年叹了口气,转头跟年轻船员道了声谢,顺带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名片塞了过去,“麻烦你送这一程了,陈柏。”
“日后若是遇到什么离奇的棘手之事,可以来店里找我。”
年轻船员捏着那张名片,低着头没有说话。
张海楼才懒得分心理什么路人,目标明确地冲过来,伸手小心捧起青年肿胀的手腕,凝神细细打量。
“没什么事,就是扭了一下,真是小伤。”
由他翻来覆去检查几番,见这人好像一点都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张从宣只得无奈出声提醒:“先回去把衣服穿好,等会该着凉了……”
“那个等会再说,您的伤要紧……对了,我马上去拿点冰来……”
“先、穿、上,海楼,你总不会打算就这样去吧……等会其他人就下来了!”
不知何时,年轻船员已经转身独自离开。
他走的很快,步伐匆匆,几乎一眨眼便绕过拐角,重新回到了昏暗的楼梯附近。
到了这里,不知为何,反而越走越慢。
直至完全停了下来。
男人带着焦急又飞扬肆意的嗓音,青年平和里逐渐带了点忍无可忍的催促——在这里,那亲近随意的交谈声音已经遥如来自天边,却又隐约可闻。
靠着墙,年轻船员抬手将那张名片举起细看。
一字一字映入眼帘,却不知为何,都忽然变成了看不懂的天书一般。
反复看了好半晌,直到上方传来隐隐人声,他才恍然惊觉,自已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没来由一阵无名火涌上心头。
“张三?”轻声念了遍这个名字,陈皮自顾自冷笑一声,骤然收紧手指。
看着那张脆弱的纸片在手中眨眼变作了皱巴巴的一团,又被捻磨成碎屑,完全无法辨认原本形状,这才扯了下嘴角,随手弃之于地。
他再次往楼梯上方走去,这次,再不复迟疑。
只是贴身的胸口处,被布包裹的硬物随着走路晃动不停,时而撞在心口下方,带来生硬的一硌。
不轻不重,却始终没法忽视。
一如正在耳边再次响起的那道轻声叮嘱。
“……金刀如心秤,可断不可留……你记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