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
听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地名,张从宣用了点时间,才从记忆里扒出某个笑眯眯的四长老说过的话,轻轻点了下头:“知道,是先族长葬身的地方。”
“呃,说的没错。”
毕竟是先族长一脉的后代,不知道这点才奇怪。
但张崇问出这个问题,并不是没话找话。
瞧着对方神情还算平静,他这才斟酌着,继续说出下面的话,语带小心。
“……从宣,这次各家派人前往的事情,我也是才知道不久……”
见青年微微偏了下头,有些沉思的模样,他心下一紧,立马解释:“真的,我前几天刚出去了一趟,忙得脱不开身。昨天回来,今天就来找你了,真不是有意欺瞒……”
“我知道。”张从宣突然出声打断。
“哎,”这么通情达理,张崇却一点也没有舒心的感觉,依旧眉头紧皱,欲言又止,“那个,这事是真的没那么简单,听我解释完你就明白了!”
“是说‘得铃者可选为下一任族长’的事情?”青年黑眸沉静,嗓音依旧不紧不慢,“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个,那我也知道了。”
“你先听我说完……等等,什么?”
说到这里,张崇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已刚刚听到的东西,面色顿时愕然:“你知道了,什么时候?”
“不是传的到处都是么,”张从宣反倒对他的惊讶有些不解,“年后几乎人人在说这事,我又不是不出门,随便走在路上就能听到吧。”
这,张崇瞬间无言。
乍一听说得有道理,但是,这种事情,肯定没谁会当着人面大声说吧。再者,过完年他也在到处跑啊,怎么就没听见哪怕一声呢。
算了,从前就知道,这小子天生耳聪目明的,跟一般人不一样。
为了自已的心情,还是不要再深究怎么听到的为妙。
但是,既然已经知道,怎么还是这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空缺多年的族长之位,眼下终于有了填补的希望,族中几乎人人骚动。
几位长老和各家稍有势力的主事纷纷挑选人员,准备物资。眼下临到出发前,队伍更是一天天壮大起来。
连内族那些无父无母由族中养育的孤儿,都被挑选出了年纪较大、资质优异的十几个,提前参与到家族活动之中。
……唯独,这个人人皆知实力高强的青年,似乎被不约而同地默认隔绝在了行列之外。
作为已经被列入泗州队伍的人员,领到这次传话任务,真正站到对方面前之时,张崇很难形容自已的心情。
羞惭?怜悯?愧疚?……也许全部都有。
种种情绪压在心头,几乎让他难以启齿。
而现在,事先绞尽脑汁准备好的说辞没用上,松一口气的同时,张崇的心情反而变得更复杂了些。
……大长老说得没错,在听命行事这方面,从宣根本不会让人担心。
已经不用再委婉言辞,叹一口气,他打起精神,直接跳到了下一话题。
“既然已经知道了,那我就直说吧。从宣,这次虽然你不跟着去泗州,但长沙的任务无论完成与否,都要随时留意泗州的消息。如有必要,务必第一时间回转泗州,到时候见机行事。”
不能跟队前往,而是需要时紧急赶到?
这种貌似待机救火人员的定位,明显是看中了自已的武力值,以防万一的。
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张从宣微微蹙眉:“大长老觉得,可能会出事?”
张崇无奈颔首。
“……这次去的人太多,鱼龙混杂,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出了乱子。有你在的话,大家应该都会克制一点。”
说实话,青年倒是也不意外。
毕竟,自家小官才是系统剧透的未来族长,现在去的这批,怎么可能真的有人变成族长候选?
出点乱子然后功败垂成,合情合理啊。
如此,张从宣略一沉吟,淡定应了下来。
对方明日便要准备出行,自已也还有事情,既然情况说完,张崇也不再多留。
约好了到时以密文交流,他随即转身离去。
踏在春寒料峭的夜风之中,却不禁再次回想起了大长老的切切叮嘱。
“……先族长真正葬身之处,现已无人知晓,寻铃希望渺茫,无需太过放在心上。小崇,此次出行,我另有要事吩咐与你。”
“前两年,族中风波不断,而一旦想要深究,却总是恰到好处地能得到一个交代。我虽老朽,却还没到痴傻盲目的地步,此中必然另有隐情。”
“这次之所以定下如此大的噱头,正是想要借机看一看,到底是人是鬼……隆出性情沉鸷,会在明面上盯着;你是小辈,行走方便,则暗中多多留心,如有异状及时上报。”
“……行事要慎重,如有不测,当自保为上……既然你跟从宣有几分交情,可以放心交托,一旦实在局面难制,举目无措,紧急时可传讯让他相助。”
“……那孩子身份特殊,又实力冠绝,有他在,当不至于让局势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男人忽地止步,微微闭眼仰头,呼出一口朦胧的白雾。
睁眼时,略显几分阴柔的俊俏面容上,陡然浮现了几分苦笑。
身为大长老一脉,又是得用亲信,他自是知道,家族从来不是什么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本家与外家之间还好,毕竟隔着一层。
但本家各分支、主事诸位、乃至几位长老,彼此之间虽说不至于针锋相对势如水火,但也是暗潮汹涌,互不相让。
但是,这次是不一样的,他听得出来。
三长老在明面上盯着,盯谁呢?当然是同行的二、四、五长老。
他却是另一只落子,目标包括所有人;而像他这样无声潜在其中的,还有几个?
如有不测,召回从宣出手,又是被默许到哪种程度?
但事已至此,没人再可以停下来了。
明明结束了隐姓埋名的任务,成为了同辈眼中炙手可热的族中新秀,但他不知为何,却越来越怀念起还能待在小院子里的时候。
至少,那时候心无挂碍,而现在知道得太多,只是杂念丛生,思虑难安。
踩着自已的影子默默向前,张崇仰头注目着空中皎洁不变的明月,忽然心中触动。
也许,只有如明月一般纯粹淡泊的人,才能做到从不为这些而烦恼吧。
——对么,从宣?
……
几日后。
“瑞空兄,是还有事情尚未完备吗?”
随着一道温煦的嗓音传来,众人看到坐于马上小步踱来的那人面容,原本围堵成一小堆的人流顿时分散开来,露出了其后的二长老。
朝身侧的人摆摆手,示意已经知晓,二长老张瑞空翻身便上了马车。
等马车前行到了跟前,这才掀开帘子,轻哼一声:“无事。”
“不过家中小辈年纪尚幼,头次出门,稍误了些时辰,马上便走。”
“哦?”四长老张瑞芳若有所思,“要说年纪尚幼,是阿晃吧,他这次也跟去吗?”
“我们家从不娇惯后辈。再者,这孩子身怀血脉,禀赋出众,不像有些人痴长年龄,自然有资格走这一趟。”
说起自家这个令人骄傲的、重新具备了麒麟血的重孙,二长老说的中气十足。
既然他愿意把年纪未足的自家孩子带出去冒险,张瑞芳又能说什么呢。
的确,有麒麟血倒是不怕一般虫豸了,那进了地底下,染上点什么脏污瘴气的,就很好受吗?
懒得跟他多说,四长老张瑞芳呵呵一笑,应付几句,便打马走到前面去了。
而见他走开,二长老张瑞空放下帘子,在车轮滚动的颠簸之中,拿起了车内小几上的沉重木盒。
解开锁扣,掀开盖子,便露出了其内所藏。
——是大小不一的十几只青铜铃铛。
以及一件造型奇异,形状如塔又像是枯树的架子。
此刻,铃舌尽数被松香封住,任他随意拿起一只把玩,也悄然无声。
……
数日后。
专注盯着车外飞掠而过的风景,面容俊秀的青年仿佛全然无视了四周的种种杂音,神色不动,思绪有些放空。
俄而,忽然轻声叹了口气。
……找时间问了下自家店员,以及神神秘秘的黑瞎子,本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情报的。
但只旁敲侧击提了下时间,一个顾左右而言他,一个倒是大方说了此时还在南洋,总之,都没什么信息能提供的。
从张家拿到的情报,也就是长沙这个地点,以及一张还算可以辨认的画像,以及新军这个模糊的定位——没错,这年代,照相机还没便携化呢,偷拍是做不到的。
不过,他心态还算良好。
早做事,搞定就可以去看自家学生了,幸好,此时汉口与长沙来往比从前还便利些。
想到这里,火车锅炉忽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声音。
随后,那“哐哐哐”响动不停的声音渐渐缓和、很快低沉了下去,车厢里的所有人如同被激活了一般,纷纷动作起来。
——长沙站,即将到了。
……
另一边,现代,港城。
“……你真要去啊?”
闻声,正准备排队检票登机的张海客回头看了眼,忽然挑眉笑了起来。
“你走之前,张海盐当真什么也没说吗?”
迫于主人安排,这几天换下道袍的张千军万马,此刻站在候机大厅里,正浑身不适应。
再一次听到这个问题,顿时有些茫然:“该交代的,我不都告诉你了么,原话我都背了几遍了,你不信怎的。”
“不是不信,”他叹口气,“除了转告的事情,你们走之后,他又……算了,我到地方自已联系他问吧。”
又是什么亲子鉴定和孩子,又是冷不丁冒出来一个“以防不测”的半截信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演什么生死绝恋的伦理大戏呢。
只希望,张海盐那孩子足够可爱,能抵消自已这一趟千里奔波吧。
这一刻的张海客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