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怀冷哼一声,将御笔重重搁置在一旁,不置可否,“裴临渊这狗贼做事这般肆无忌惮,朕再不给他点教训,他莫不是连这江山姓什么都忘了。”
穆善权劝他:“陛下息怒,裴首辅这不是还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吗?陛下一切得为江山社稷考虑啊,裴首辅是为大景呕心沥血的肱股之臣,陛下切不可随心所欲。”
肱骨之臣?
江予怀忽然用一种极冷的眼神审视着穆善权,毫无温度的眼神,像是一把无情的刀刃,带着一种上位者独有的阴毒:
“穆善权,朕今日怎么觉得你说话非常奇怪?你今日不向着朕说话也就罢了,怎么忽然为裴临渊那狗贼说起话来了?难道你也见风使舵地投靠了那狗贼?”
穆善权心头一惊,连忙跪下磕头,“陛下息怒,奴才对陛下您当真是忠心耿耿,奴才哪里会有这等胆量。”
江予怀歪了歪头,浅色的瞳孔一动不动死死盯着他,心绪烦乱不堪。
他猛地抓起一旁的御笔,狼毫一笔一笔镌刻在穆善权的脸上,语气阴冷,垂下浅淡的眼瞳,朱唇微张,语气漫不经心道:
“穆善权,朕最后一次警告你,朕只要坐在这个皇位上一天,朕便一日是大景至高无上的帝王,任谁都僭越不得。朕可以给你权利让你生,自然也能让你生不如死。”
乌黑的墨渍在穆善权的脸上缓缓浸开,狼毫在脸上蜿蜒游动,江予怀使了极大的力气,力气大到以至于素来白得透明的手背上,青筋一寸寸暴起而出。
仿佛是想以笔为刃,将这条今日惹他生气的狗,将他的血肉活生生划拉开。
分明是赤裸裸地羞辱,穆善权却半点未曾露出怨恨的神色,反倒是仍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毫无差错的笑容。
谄媚的、讨好的、和善的。
穆善权面不改色,继续为自已辩解:“陛下误解了,奴才并非此意。只是裴首辅到底是谢修撰的养父,若谢修撰知晓陛下您如此讨厌裴首辅,谢修撰大概也会心生难过的吧?”
养父。
像是被人捉住了什么软肋,养父二字,忽然让江予怀无力地泄了气。
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琳琅和裴临渊之间,到底是有着化不开剪不断的亲情。
他和琳琅之间什么都不是。
只是君臣。
还并非是交心的君臣。
琳琅她就是块怎么也捂不热的石头!他就没见过她这么难捂热的人!
他感觉他此生所有的余热释放出来给予了她,那样浓烈的余热,他感觉他都将自已都快被烧化了,她还是那般冷冰冰的模样。
怒火凭空而起,啪地一声,江予怀将御笔重重丢在地上,墨渍溅开四射,拂袖冷声道:“重新替朕拿一支笔过来。”
空气压抑得可怕。
穆善权毕恭毕敬地又给呈上了一支御笔。
江予怀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克制着不将奏折戳破的怨气,他的心绪烦乱不已,恨意几乎在心脏里粘稠得滴血,低声喃喃着:
“裴临渊这狗贼若只是好好办事,谁愿意怨恨他,哪个明君会恨一个千古难遇的治世之臣啊?他为大景绵延国祚,朕感激他还来不及。可是,是他自已不知好歹。”
“他纵使在这个位置上贪污受贿朕都能忍,但他偏偏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朕才三十有二,就一副要撒手人寰的模样,现在朕这身子骨变得这般病弱,就是他暗中所为。他当朕是傻子,只能被他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吗?”
“逾白的身子骨也是他和月白联手害成这样的,朕曾经的症状几乎和如今的逾白如出一辙。他残害皇嗣,害得皇嗣凋零,朕提拔他到权侵朝野的地步,他却对朕这般不念旧情、心狠手辣。朕如何能不恨他?”
听着江予怀这番的剖心掏肺自述,穆善权忽然就沉默了,他之前就算是皇帝的心腹太监,也从未听皇帝抱怨过这些朝堂秘事。
倘若皇帝所言句句属实,他忽然觉得这端坐在龙椅上的帝王,为了这江山社稷已经相当忍辱负重了。
残害皇嗣,又谋害帝王的龙体,陛下这都能忍?换他自已,他绝对忍不了。
江予怀手里有兵马数万,他确实能随便编造个理由就将裴临渊砍了。
可是,砍了,然后呢?
在大景如今这般江山社稷风雨飘摇之际,为了发泄一已私欲,将支撑大景的肱股之臣问斩,只会引得朝堂之上的众臣们更加惶惶罢了。
江予怀每天都恨恨地在睡前给裴临渊扎小人,午夜梦回梦见的,都是将裴临渊这狗贼利用得一干二净后,就大卸八块、报仇雪恨、酣畅淋漓的场景。
除此之外,他还想将裴临渊全府抄家灭族、株连九族,当然,裴临渊养在身旁的那个漂亮又病弱的小公子琳琅,不能算在裴临渊的九族之内。
不过,那个小养子倘若想要活命,也不能平白无故得他这天大的恩宠,她必须低下她那素来高傲的头颅,红着眼,跪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来求他……
待到那时,他就可以随意揉捏扁搓他捧在心尖的谢修撰了。他修剪掉了所有能庇护她的羽翼,谁还能阻挡他?她只能承受着他的私欲,任由他为所欲为。
嗯哼,如何为所欲为自然就不细想了。
这大白天的,还是不要做这些无厘头的青天白日梦了……
梦回去晚上慢慢做。
忍着心中冰冷而又旖旎的暴戾,将批阅完毕奏折,江予怀心情平复了许多,懒懒地托着腮,苍白到泛着青灰色的指节轻轻敲着御案,发出一声一声极具压迫感的声响——
江予怀眯着眼,神情变得十分危险了起来,语气冰冷:“穆善权,听说那个南疆太子东陵玉已经抵达长安了,是吗?”
“倘若东厂的情报没有差错,那东陵玉确实已经抵达长安了。”穆善权恭敬回答。
江予怀叹了口气,语气幽幽:
“穆善权,你认为东陵玉他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来访朕的大景所为何事?难道他就真的不怕朕让他有命来,没命回吗?听说南疆帝王的权利已经被这东陵玉全部架空了,东陵玉目前是以太子之身行监国之事。”
“东陵玉倘若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我们大景,他们南疆岂不是可以直接乱成一盘散沙?届时,我们大景就能趁其群龙无首,将南疆不费吹灰之力拿下。”
穆善权神情亦是郑重:“陛下还是小心为上,南疆皇室擅长用蛊,神秘莫测,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敌在暗我在明,一切都谨记三思而后行。”
江予怀神色肃穆,想起此前情报上所写了解的有关东陵玉的事迹,也觉得此人是个相当棘手的敌人——东陵玉手段狠毒、性格又相当阴险狡诈,关键是他所擅之术属实五花八门,堪称防不胜防,无比难缠。
善医理、善制毒、善蛊虫、擅长玩弄人心、擅长权谋之术,善于行军打仗、用兵如有神助。
属实是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
东陵玉不仅一统了整个南疆,甚至一路南下,把南竺都一整个攻打下来占领了,继续南下只剩汪洋大海,若南疆还想扩张,那就只能向他们大景北伐了。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之人,说前来他们大景只是为了两国交好,江予怀断然不会相信,但他也不会撕破脸,毕竟东陵玉来访他们大景,吃亏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若东陵玉真的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景,南疆对他们大景的威胁反而就少了许多。
江予怀倒是挺想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南疆太子不明不白地死亡,不过也正如穆善权所分析那样,此人神秘莫测,手段变化无穷,十分不好对付。
江予怀问:“东陵玉来我们大景,说是想与我们大景和亲对吗?”
穆善权:“是的,陛下。”
江予怀抿唇,眸光闪烁着:“可是,穆善权,朕只有怀柔这一个公主,朕总不能让朕那立下过赫赫战功的皇姐去吧?”
况且,皇姐如今三十有几了,人家也不见得看得上啊。
穆善权:“陛下,恕奴才斗胆一言,太祖皇帝曾立下过祖制,说我们大景日后绝不会让公主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也不会纳贡。”
江予怀难捱地攥着手里的玉扳指,苍白的手背青筋暴起,声音隐隐不耐,“朕知晓,朕也明白,可若是决不和亲,朕的江山真的还经得起这般折腾吗?”
空气良久寂静。
“罢了,过两日让礼部在宫中安排接待东陵玉前来大景的宴会,并邀请京中有名有姓的世家贵女都来参加吧,让她们好生打扮打扮,然后朕走一步看一步。”江予怀无奈地叹了口气。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江予怀眯了眯眼,声音冰冷:
“后世史书总不能记载成朕坑了她们这些世家贵女吧?东陵玉如今尚且及冠之年,据说暂无侍妾妃嫔,长相风流俊逸,还是南疆板上钉钉的皇储,才华横溢。”
“平心而论,倘若这些世家贵女真有幸被他看中,被他带回去做南疆的太子妃或者侧妃,也可谓是前途无量了。毕竟,他们南疆这些年的发展可比我们大景好太多了。”
“况且,南疆那边的风俗人情亦与我们大景甚为相似,都讲究以礼治国、以孝治国,并不会出现大家闺秀和亲到草原去,被那群人野蛮对待,然后水土不服的情况。怎么看,朕都觉得,这对于她们而言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穆善权笑得谄媚,心底却毫无情绪,随口敷衍着江予怀。
江予怀的分析自然没有问题,可是,他高高在上属实太久,忘了人心难测,哪个女儿家愿意与疼爱她的父母分开,然后背井离乡、远嫁他国呢?
再是优渥奢靡的日子也不换啊,没有娘家人可以撑腰,谁知道南疆的宫闱争斗有多么恐怖?南疆的蛊虫又是阴着害人,若是有人暗中下一只阴狠的蛊虫,人家闺女说不定无声无息的没了也无人能申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