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寨子规模更大些,似乎新近有过行动,绑了人准备索要钱财,还没来得及动手……地牢里关了好几十人,倒是男女老少都有……”
听完又一次汇报,张启山点点头,简短吩咐:“将他们分开审问身份,若是彼此能够印证无误,便送他们回城。”
副官干笑了下。
“见咱们的人穿着这身军装,他们反倒嫌咱们来的迟了,如今正在那里摆架子耍脾气,要见您呢。”
闻声,张启山瞥他一眼:“制不住?”
“说是警察局长的什么亲戚,不好太过粗暴啊。”副官附耳过去,小声说出了自已为难的地方。
张启山镇定下令:“下去先开几枪,告诉那些人,他们不是被困百姓,是通匪疑犯,如要抵抗,就会按匪徒余孽处置。”
副官眼前一亮。
刚刚救了不少真正可怜人,思维都被困住了,一下居然没转过弯来。
不过,刚抬步要走,他扫了眼不远处的人手数量,忽然又回过了身来。
“还有一点,”他汇报道,“他们数量不少,要是把人押回去,咱们出来带的人手也要不够了……”
这是当下实情。
他们走过了十座大大小小的山寨,张启山大致翻看了那些死去的土匪,之后什么也没说,只命令他们不要动尸首。
但这些山寨里,多少还是留下了一些活人。
地牢里的,房间里的,还有一身泥水像是刚从田间跑回来的,不一而足,但却是基本都看不出什么凶相,见面就跪,看起来老实地不得了。
对这些人,张启山命令他们一概先押到城外营中,等分辨过有没有藏匿其中的土匪余孽,之后再分散安置。
也正是因此,此刻,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数,由出城后的近百人,已经变成了十几人。
这再分一次,岂不是啥也不剩了。
面对副官的担忧,张启山倒是毫不担心的样子,目光轻轻一点身边的青年。
“不用担心。”他摸了摸自已手腕上的膏药,看着身旁青年,脸上忽然浮现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气。
“眼下我连枪都难以举起,的确状态不佳,幸而,还有张三先生愿意随行保护。”
那摸手腕的动作,简直是明晃晃的宣告罪状,张从宣看在眼里,到底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颔首表示应下,随后,他看了看,抬手就把对方腰间的手枪坦然拿在了自已手里。
这行径,他做的理直气壮。
毕竟,连枪都拿不动了,不得把武器放到能用的人手里吗?
张启山眼睁睁看着,也没提出什么异议,淡定扭头对副官道:“你刚刚也见了那些尸体,应知道有此一人可当百人,如此,当可放心。”
副官欲言又止。
有这样的人间凶器在身边,真的能让人放心,而不是起到反效果吗?
但从伙计变成副官,他也跟了好几年,心知肚明,张启山看似不过毛头小子的年龄,其实是个相当说一不二的主。
一旦有了主意,再劝也是徒劳。
只好遵命转身,去分出队伍送人离开了。
现在,原地只剩下了两人。
张从宣把玩着手中的勃朗宁手枪,心情很是不错,冷不丁,就听旁边传来一道低沉的相询。
“这题解得如何?”
见青年循声看来,却没有开口的意图,张启山神色不动,缓缓说了下去。
“公为两千石,我为山海客。志业岂不同,今已殊名迹……这是昨日的信上所述。”
“相里不相类,相友且相异……这是我的回答。”
这一次,青年终于有了点情绪波动,微感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两句诗的意思,并不难懂……直译一下,虽然我们同乡,但彼此并不相似;虽然是朋友,但两人互有差别。
虽非同道,但仍可以为邻里和友人。
其下的潜台词,正是一种善意的回应。
更关键的是,这正是他昨日信上所写那几句诗的后句……那并不是什么热门诗词,词句平平,估计没几个人认识,之所以用在这里,只是当时觉得恰好合适而已。
张启山要是聪明,应该能领会到,这两句所表达的,自已与他志向不同,只是个没名没势的山野中人,上门属于善意拜访。
更聪明的话也许能听出“山海客”一词,既是指自已的平民身份,也双关自已来自山海关之外,是同乡之人。
没想到,对方能更进一步,不仅理解了其中含义,还特意接上诗句的后句……
对方是恰好看过,还是连夜翻书翻出来的,这不重要。
关键,用这句作为回答与表态,还真是挺合适。
想了想,张从宣朝他回以一个轻快的颔首:“张长官恩威并行,博学多才,在下佩服。”
对这称赞话语,张启山却没什么反应,只轻飘飘“嗯”了一声。
注视着眼前这张年轻而毫无特色的面容,以及那双纯澈而平和的墨黑眼眸,他收敛笑容,声音低沉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那么,此时可得以一睹阁下真容了么?”
这张脸,跟有着这样神采的眼睛,看起来还真是分外不相配啊,他心中如此想道。
青年心下略有些惊讶,面上仍不动声色地反问:“什么意思?”
“我从长辈那里听说过,易容面具这东西的存在,”张启山忽然叹了口气,“那些土匪,死得太快了,他们是在短时间内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斩杀殆尽……据我所知,这世上有这种本事的不多。”
“恰好,我们家应该正有一些不可以常理想象的亲戚。”
看来,本家对这分出去的一支留心的同时,他们也不是对本家毫无所知啊。
自已的脸倒不是什么特别需要隐藏的,专门遮掩,其实是因为……
扫了眼对方的面容,张从宣无奈摇摇头:“你如今也算个长沙城不大不小的人物,这面具要是去了,我多少会有些麻烦。”
张启山先是一怔,随即似乎想到什么,竟也没再强求。
“姓名呢,张是大姓,同姓也没什么特殊。”
“张从宣。”对方这次倒是答得利落。
张启山微微蹙眉:“现在的本家,可以不按字辈取名了吗?”
这不是质问,只是与他从家里继承下来的印象不太相符,难免心生疑惑。
毕竟,连他家这个脱离好几代之久的,都还是坚持了应有的字辈。
“不行,”张从宣看他一眼,忽然微微勾了下嘴角,“但我亲身验证了,可以有例外。”
说着,两人已经到了马车边上。
青年看他一眼,甩手把一样东西丢给他,便利落翻上马车,消失在了帘子后面。
到这里,张启山心下还有疑虑,但情知暂时是再问不出什么了。
再者……
看着猝不及防中下意识接在手里的马鞭,再看看还贴了膏药的手腕,他忽然低声叹了口气,摇头失笑。
原来,也是被看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