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玉转念一想,其中逻辑不太对,人家丁师傅把河豚处理好了,与他何干?他到底还是没有处理河豚的能力。
于是,东陵玉理所当然地抛弃了君子远庖厨的儒家理念,每日都得自已给自已整上一整盘河豚,清蒸河豚也成了他最爱的一道菜肴,虽然他做出来总是带着剧毒,但他也十分乐此不疲。
生来骄傲的东陵玉十分固执,他就不信,他还收拾不了一条小小的河豚。
于是,在其余人心中,琳琅都是遥不可及宛如月光的形象,只有在东陵玉心里,琳琅是一条带了剧毒的河豚的形象。
虽味美,但剧毒。
食之,需谨慎。
……
翌日清晨,五更天。
天还未亮,谢琅掀开床帐,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朦胧间,开口让贴身侍从九华为自已洗漱更衣。
这大清晨的,她能起床就已是不易,属实困得紧。
昨夜她回裴府都已经是子时了,古人素来睡得早,裴府众人按往常作息时间早该睡了,可昨夜裴府仍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她敲开大门,就迎上裴家那一堆人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
那一双双担忧而期待的眼眸,简直亮得惊人。
众人看着她和江画眠身上的血,神色莫测,想问些什么,然欲言又止。
但当时夜深了,最后还是裴临渊主动道:
“琳琅,我命人给你留了些饭菜,你吃了垫垫肚子,洗浴后就回房就寝吧,剩下的事情我们明日再说。至于公主殿下,宫门早已落锁,公主殿下若是不嫌裴府寒酸,暂且留宿裴府吧。”
裴临渊幽深的目光落在琳琅身上的血渍上,打量了一会儿,藏在暗袖下的指尖微动,眼眸微黯,到底还是没有多问。
他大概猜到了她遇到谁了,毕竟,除了那人,琳琅也极少亲自动手杀人。
摇曳的烛光里,九华小心翼翼为谢琅更衣,换上上值穿的官服。大景六品官员官服为青色,圆领官服,佩素银腰带,官服上的花纹鹭鸶,清淡素雅的颜色衬得琳琅如月如玉,如松如涧,风雅飘逸,简直将文臣风骨拿捏得恰到好处。
九华抬眸悄悄地看着琳琅打量着自家小郎君的侧脸。
少年面如冠玉,眼如秋波,鼻梁秀丽,唇色不点而朱,清冷的气质气质犹如江南琴韵又如山巅白雪,当真是名满京城的谢小郎君,无数京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可惜天妒英才,他家小郎君自小便病骨支离。
九华心中叹惋。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用自已这条微不足道的贱命,换他家小郎君终其一生、都喜乐安康。
净面净手之后,谢琅离开自已的院落,疾步走到裴府大门。不出意外,裴家父子三人都比她习惯早起,夜风里已经在默默等她了,他们三人都要上朝,她官阶暂时不够,只是去翰林院上值罢了。
但说是去翰林院上值,其实每次江予怀下朝后都会找她,美其名曰让她伴驾。
“琳琅,你的事情,知颂已经和我说了,你……”
裴知誉是裴府嫡长子,性格素来冷冷清清,寡言少语,长了一张清隽秀丽的脸,气质清雅犹如一幅墨韵无边的山水画卷,可目光却是与气质截然不同的幽深。
“大哥,时间紧迫,快要上朝了,有什么事,我们换个时间再谈吧。”谢琅回眸,朝着裴知誉温和地笑了笑。
裴知誉颔首,“好,我们换个时间再聊。”
停顿了一下,裴知誉眼眸微黯,嘴唇翕张,意味不明地说了句:“琳琅,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我希望你如实告诉我,别什么事情都自已担着,我帮你。”
裴知颂闻声附和:“琳琅,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告诉我,我一定尽其所能帮你的。”
谢琅只能说,他们的好意她都心领了,以后别为了女主和她反目成仇她就知足了。
谢琅礼貌道:“多谢二位兄长的好意,不过琳琅暂时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裴临渊就看着他们聊,恍若置身事外,见时间差不多,才拉着琳琅的手说:“该走了,否则迟了。”
谢琅随裴临渊上了轿辇。
大景有规定,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才能乘坐轿辇上朝,其余官员只得骑马上朝,否则就只能走路去了,难怪君子六艺里面有骑马,不然做官都得倒在第一步。
谢琅离三品还差得远,又不喜仗着相权独大就打破规则不给皇室脸面,就只能蹭裴临渊的光,与裴临渊共乘这风风光光藐视皇权的八抬大轿了。
谢琅先进去,随后裴临渊再进入与她并坐。其实轿辇里面的空间并不小,可谢琅坐在裴临渊的身边仍旧觉得空气十分逼仄,她撩开了帘子,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听着打更梆子敲得辽远的声响,裴临渊递了个杂粮烧饼给谢琅,说:“谢琅,时辰还早,先垫一垫肚子吧,稍后等我们到了东华门再下轿吃点。”
谢琅愣了愣,接了过来。
这些细微的关心总是比那些华丽的赏赐来得更加动人,让她心底莫名生出些微不可见的感动。
眼眶微发热,谢琅怔怔地望着裴临渊,咬了一口。
麦子香味浓郁,估计是裴临渊提早吩咐裴家的小厨房做的,能感受到其中还是温热的。味道尚可,不难吃,但琳琅素来口味挑剔,也属实没法昧着良心说好吃。
因为上朝时间过早,官员们是没有时间宅邸里用膳再出门的,琳琅也不例外。
她感觉当官像坐牢,一点也不如话本子里写的那么美好。
见她乖乖地难得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一口一口吃完,裴临渊垂下眼眸,抬手替她擦了擦嘴边的碎屑,温声问:
“琳琅,昨日你和公主殿下去白塔寺遇到了谁?”
或许是看出来琳琅有想要隐瞒的想法,他继续道:
“别瞒着我,琳琅,你上次答应了我不会瞒我的,你昨日回来身上那浑身上下粘着的血,你可别骗我说你只是去白塔寺杀了几只野鸡回来。”
“若是你遇到了麻烦,自已处理不了,我帮你处理便是。琳琅,你应该相信,你的首辅大人手眼通天的能力,你不用害怕成为我的麻烦我的累赘。”
谢琅攥紧了拳头,思索片刻,才犹犹豫豫地如实说道:“首辅大人,我遇到了南疆太子,东陵玉。”
果然!
裴临渊心中揪紧,垂下眼眸,眼底掠过一丝暗芒。抓住她的肩膀目光上下细细检查了片刻,发现她那纤细伶仃的手腕处似乎是被人攥着青紫了一圈,但其他的没有留下什么别的痕迹,也没有留下什么蛊虫暗毒之类的下作手段。
他太了解年少的自已那自命不凡、睚眦必报的狗脾气,如果琳琅和自已爆发了极大的冲突,琳琅身上应该不太可能只有手腕这么一圈青紫,还应该有毒或者蛊之类的藏在她身上才是。
若是没有,说明琳琅身上的血不是他的?可能是他们遇见了南疆死士,琳琅手刃了南疆死士身上溅上的血。
不过他仍旧很心疼地看着琳琅手腕上的青紫,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拿出一小瓶玉瓶的膏药,小心握着琳琅纤细的手腕,给琳琅细细地涂上。
真的狗。
原来少年的自已真的这般粗鲁,难怪琳琅上一世不愿意喜欢他。
谢琅望着裴临渊满眼心疼的神情,眨了眨眼,颇为羞赧:“首辅大人,真没必要涂这些膏药的,琳琅又不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她顿了一下,红唇微勾,意味深长道:“琳琅是一条带着剧毒的鳍鱼,谁胆大妄为地敢吃琳琅,琳琅就敢把谁毒死。”
裴临渊听见这个譬喻愣了会儿,觉得十分恰当,但也无奈地敲了下她的额头:“琳琅,别自大了,鳍鱼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被烹饪成菜的例子还少吗?”
谢琅佯装高深莫测地摸了摸下巴,像是邀功那般,继续道:“明白明白,人不可自大,琳琅能把东陵玉毒死了就行了,反正昨晚琳琅把他反杀了。”
裴临渊愣住。
“琳琅,你说什么?你能把他杀了?”
这真不怪裴临渊重生一世还一无所知,这辈子的走向和前世完全不一样,前世他从南疆来大景的时候,谢琅女扮男装不成功,早就已经被拆穿了女子之身,嫁给江逾白做太子妃了。
所以,即使知晓江月白对琳琅也有那种心思,这江家兄弟俩简直手心手背都是刺,他还是选择了搞死更讨厌的那一根刺,选择直接把江逾白搞下了台。
他俩的前世初见并没有琳琅口中的这么血腥这么惊心动魄。他前世就是来到大景,物色一个完美的内应,寻寻觅觅之后,他盯上了当时身为太子妃的琳琅。
琳琅那个位置做细作太完美了,她拥有大景太子江逾白绝对信任的爱意,而且她本身也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在暗中参与前朝政治,只要她能成为他的细作,她就是结束大景这衰颓气运的最佳利刃。
当然,琳琅是不可能愿意与他合作的,即使他承诺许她事成之后的荣华富贵。
于是,他用尽手段想方设法控制了她的意志。
虽然早已调查出琳琅十分惊才绝艳,可琳琅这个太子妃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她手腕绝佳、心机深沉、谨小慎微,当他们处于同一阵营之后,他连保护她都不需要,直接里应外合,毁掉整个大景宛如摧枯拉朽般轻松。
或许是因为吃醋,又或许是因为嫉妒,他前世做的最错误的选择就是,让琳琅亲手结束江逾白的生命,也就是那一刀下去,琳琅眼睁睁看着江逾白死在了自已手里,精神接近崩溃,彻底清醒了过来。
心如刀绞。
可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之后,清醒过来的琳琅尝试过无数种办法杀了他。当然,她都成功了也都失败了,成功在于,他心甘情愿被她杀,失败在于,他死不掉啊。
许是觉得复仇无望,琳琅的身体宛如大厦将倾,她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整日整日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望着苍白的床帐,不愿理睬他,也不愿意喝药接受太医的治疗。
她那时应该是想陪着江家皇室去了。
她也确实陪着江家皇室离开了。
裴临渊完全不理解,为何琳琅会对江家皇室有那么深的感情,她和江逾白只有夫妻之名,并无所谓的夫妻之实,为何会有那么深的感情?
前世,他查出来的是,琳琅虽曾是江逾白的太子妃,江逾白却也没有碰过她。因为江逾白怜她年幼体弱多病,生育一事对于体弱的琳琅而言,简直是要命的事情,遂一直没有碰过她。
后来,他登基之后封她为后,也没有碰过她,那时的琳琅的身体太弱了,弱到太医专门嘱咐他,琳琅那个病弱的身子骨,已经完全承受不了情事了。
这一世他才慢慢地了解她,她表面冷淡,但其实是个相当重情义的人,家国情怀在她心里重如泰山、不可逾越,了解了她之后,他才明白,其实,原来从一开始,东陵玉的身份和她就是彻彻底底的死局。
琳琅死之后,他与她并无所谓子嗣,他又厌恶南疆皇室到了极致,于是又将江山还给了江家,细数江家皇室还残余着谁,他连江画眠他都没有放过,他早已经杀得只剩下了一个盘踞在江陵的长公主,江予怀的长姐。
于是,为了给这个长公主铺路,他花了月余时间,将南疆皇室砍杀殆尽,斩除南疆皇室存在的所谓正统的威胁后,送这位素未谋面的长公主女帝继位——后面的事情他就不想再管了,或许会天下大乱,又或许这位公主有着铁血手腕能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他都不在意。
他只想去奈何桥见琳琅。
琳琅说她走在黄泉路上,会感觉害怕。
如今回望其前世一生,他都觉得自已十分可笑,为了拿下大景野心勃勃筹划一生,最后还政于江家,让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捡了便宜,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笑至极。
……
可上辈子就是这么过分的他,他都没有和琳琅这么喊打喊杀过,至少他虽然很过分,不择手段控制过琳琅,但不存在这么粗暴将琳琅手腕捏得青紫的情况。纵使琳琅想杀了他,也是后来的事情了。
所以这辈子是发生了什么?他和琳琅能一见面开杀的?
吃了这么大的亏,年少的自已会怎么报复回去?
虽然真心不愿意服老,但裴临渊不得不承认,他的灵魂其实已经接近不惑之年了,褪去了年少轻狂的睚眦必报,早已被时光打磨得将阴狠的锋锐藏在最深处。模拟年少的自已的心理状态,真心有种熟悉的陌生感。
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手里的牌太差太差,他不一定保护得住琳琅。
一个是手握大权掌握无数兵力的南疆太子,另一个只是毫无兵权还被帝王忌惮的首辅——他当然不认为他从手腕上能输给年少的自已,可他也真的孤立无援。
但他,已经做到了这个身份能做到的极致了。
这些思索在脑海里都只是一瞬之间一闪而过,裴临渊拉着琳琅的手,沉声继续问:“琳琅,你仔细说说你昨晚遇到了什么事情?”
谢琅乖乖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因为感觉某些事情在裴临渊面前说不太合适,便省略了美男计那一段,只说东陵玉他掉以轻心。
裴临渊光是听琳琅的描述都觉得心惊肉跳。
后面,听到琳琅准备将自已的尸体烧了,将骨灰都扬了的时候,裴临渊再也绷不住,唇角抽了抽。
好像,确实,如果把他一把火烧了,他似乎真没手段还能活下来。
他真的小看琳琅了。
其实想一想,如果他前世没有控制琳琅的意志,以琳琅的手腕和能力,其实他真不见得能顺利拿下大景。
裴临渊以为自已的尸体真被琳琅烧了,都十分无情地扬起了幸灾乐祸的唇角的时候,听到琳琅说,江氏皇族派了暗卫来,并且不让烧尸体,死要见尸,裴临渊幸灾乐祸的笑彻底僵在了脸上——
这肯定没死了。
他也肯定记恨上了琳琅。
估计弄死琳琅的死法,他都在小本本上记了一页又一页了。
江予怀你是南疆派来的奸细吗?这般会坏人好事?!
听了琳琅这般描述,裴临渊现在是真心实意地不认为这一世的自已还可能会喜欢琳琅了。首先,他确实没有男男的癖好,其次,开局被琳琅摆了一道,不对,被摆了两道,不把琳琅抽筋扒皮完全不符合他睚眦必报的性格。
他很难觉得这样的开局,他还能喜欢琳琅。
他又不是喜欢受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