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不动声色往外缩了几寸,死死地攥住龙椅的扶手,嫣红的唇紧抿道:
“陛下还是莫要调侃臣了,这种事情哪能由陛下您验证的?简直是污了陛下您的龙体。臣那事是否有碍,让太医看看便知,难道不是吗?”
“太医?朕可害怕你们把太医都收买了。况且,这种事情朕又不是验不了,谢爱卿若是心里无鬼,让朕验验又何妨?”
江予怀掀起煞白的眼皮,浅色的眼眸一眨不眨望着谢琅一脸排斥的神情,勾了勾唇,神色莫测。
他揽过她纤细的腰,将她一把捞了回来,眉目之间萦绕着些许的阴沉,缓缓道:“爱卿,你这般怕做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朕若是想吃了你早把你吃了,还能让你完完整整活到今天?”
谢琅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凭直觉觉得现在的气氛不太对劲。
“陛下——”
谢琅咬着唇,声音像是淬了冰,十分的冷。
“朕又不做什么,朕所受的皇室礼仪的教养和熏陶,断然不至于让朕生出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癖好,那样简直伤风败俗。”
江予怀攥住她纤弱的手腕欺身而上。
“朕只是想离你近一点,爱卿……”
爱卿。
卿卿。
江予怀喜欢爱卿这个称呼。
其实他除了谢琅以外的臣子,都不会唤他们爱卿。
“爱卿,旨意是朕下的,裴首辅给了朕台阶,自然朕也能顺理成章的收回旨意……所以,爱卿一定要用这样冷淡嫌弃的表情看着朕吗?”
谢琅目光冰冷,咬紧牙关,不愿意搭理他。
江予怀勾了勾她纤白的下巴,冰冷的指腹微微摩挲着,眼尾荡漾出一丝暧昧缱绻的笑,柔声和她商量着:“爱卿,你笑一个,你笑一个朕就不收回旨意,如何?朕用怀柔公主买谢修撰你的千金一笑,你觉得值不值?”
空气都似乎凝滞得有些逼仄,鎏金仙鹤的香炉吐出袅袅的白烟。
谢琅猛地攥住江予怀的手指,一把将其甩开,坚决地摇了摇头:“陛下,怀柔公主是臣两情相悦的心上人,不是陛下口中可以用来交易的物品。”
心上人。
这个词从琳琅的嘴里吐出来,属实过于刺耳了。
江予怀眼底阴沉一片,眉眼却仍旧温温柔柔的,看起来脾气颇好,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既然爱卿不愿意笑,那就是不够爱怀柔的吧?若是真爱,朕只是让你笑一个,你都那么勉强吗?”
“陛下,臣是陛下的臣子,是效忠这江山社稷的臣子,臣并非秦楼楚馆里那些为了生计被迫卖笑的姑娘。难道,陛下只是将臣当做秦楼楚馆里那些卖笑的姑娘,肆意羞辱吗?只是因为臣是裴家之人,陛下一定要这般羞辱臣?”
谢琅眸光微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绑架他,言辞犀利。
江予怀闻言,顿时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恹恹地收回了手,薄唇抿成一条线,再也说不出来话。
他甚至有些委屈地想着,谢爱卿当真伶牙俐齿,不知好歹。
他怎么可能是把她当成秦楼楚馆里那些下酒楼里面卖笑的妓子?
他若是把她当成那些妓子,就不是这般千方百计地哄着她笑一个了,而是捏着她的下巴,用捏碎她下巴的力道,拿着裴家全府人的性命,阴狠地逼着她强行笑了。
他明明就是在哄着她。
他都快把她捧到手心里了。
谢爱卿真是不识好歹。
谁对她好,她都盲目地分不清。
裴狗那小人暗戳戳地利用她,她蠢蠢地还一无所知,他对她一片真心她竟然毫不领情——还心如琉璃的新科状元郎呢?谢爱卿定是被猪油蒙了心肺,属实不识好人心。
他都已经接受她身为男子日后会娶妻生子,他作为一个皇帝都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了,他只是想要一个她的笑,都仿佛难得宛如登天。
江予怀恹恹地趴在桌子上,闷声说:“谢爱卿可是我们未来大景的肱股之臣,朕可不敢让您卖笑,让爱卿您纡尊降贵给朕卖笑,朕还不得被后世史书骂死。”
“所以,陛下,这赐婚的圣旨?”谢琅可没忘了这事。
江予怀瞥她一眼,见她那关心则乱的模样,哂笑一声:
“爱卿,朕尊重你,所以不强迫你,但爱卿你也得尊重朕的想法,不能强迫朕不收回旨意吧?”
“裴首辅也是为我们大景着想的肱股之臣,裴首辅所言朕自然是相信并非无中生有,谢爱卿如今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不敢让朕亲自验一验,甚至连笑一个都不愿意,朕本来只相信裴首辅所言三分,如今也信了七分。”
“既然,爱卿身子骨如今弱到不能人道,朕断然是不能委屈了怀柔,将怀柔许给爱卿不是?”
所以,还是要收回旨意了。
谢琅的脸越发的冷了。
合着这狗皇帝搁这拿她寻乐子呢?
谢琅幽幽地盯着江予怀的眼眸,冰冷的目光恣意地打量着江予怀病态的脸颊,看得江予怀感觉心里颇为怪异。
谢琅眼眸一眯,忽然攥住江予怀的手腕。
江予怀常年病弱,这手腕上就仿佛只剩下了一层皮包骨似的,那嶙峋的腕骨在空荡荡的宽袖里,突出得仿佛是要飞走。
江予怀瞬间愣住。
倒是未曾反抗,一副乖巧的模样,浅色的眼眸直勾勾地打量着琳琅,目光贪婪的描摹着琳琅清冷如月的脸颊,呼吸逐渐粗重。
谢爱卿捉住他的手作甚?
好近的距离。
不会是?
难道?
谢爱卿其实是想在上面?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合适吧?
江予怀本是煞白的脸顿时红得滴血,热气从脸颊蔓延至耳后根,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些某些暧昧旖旎的废料似的,虽然感觉有些颠覆,但总感觉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一些颇为诡异的场景。
江予怀直直地盯着谢琅。
那暧昧的目光像是蒙上了一层遥遥的雾,深处似乎带了缠人的钩子,与她四目相对着,谢琅心底颇为诡异。
这狗皇帝在想什么事情?
掩下心底的异样,谢琅从江予怀的袖子里翻出一张手帕,上面沾了点点的血,像是红梅覆雪。
谢琅纤细的手指指着那张手帕,说:“陛下,您说臣体弱多病,可臣看陛下您病弱也是不遑多让,至少,臣可没有病弱到日日咳血的地步。所以,陛下难道不能人道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陛下日日咳血都没有到不能人道的地步,臣更加不可能体弱到这个地步了。
除非江予怀承认他病弱到不能人道。
但……
怎么可能承认?
这可事关男人的尊严,纵使真的不行,也得装出一夜七次郎的能耐出来!
江予怀知晓是自已误会谢琅攥他手腕的意思,也明白谢琅断然不可能对他有意思,脑海里那些旖旎的幻想被无情打破,他满含怨气地盯着琳琅,目光沉得可以滴水:
“琳琅,是不是朕平日里太纵容着你,才让你敢在朕的身上作威作福?朕允许你在朕身上翻东西了吗?你可知你此番行为,该当何罪?”
谢琅清冷的目光望向他,毫无畏惧: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陛下真的想要置臣于死地,臣估计都死了十万八千回了。更加过分的事情,臣也不是未曾做过,既然陛下之前都忍得了,如今陛下还是继续忍忍吧……”
佞臣!
谢爱卿你这番言论,这不妥妥的大佞臣,大奸臣。
狗屁的大景肱股之臣,你瞧瞧谢爱卿你说的是人话吗?都爬到朕身上来作威作福了,不仅威胁朕,还让朕继续忍忍。
听着谢琅的言语,江予怀心里的怨气比鬼还重。
忍……
忍就忍吧。
便如谢爱卿所言,之前她更不给他面子的事情她也不是没有做过,之前都忍了,现在怎么就忍不下了。
实在忍不下……
他就回去扎谢爱卿的小人出气。
她这不给他面子的臭脾气还不是他自已宠出来的,朝野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是帝王宠臣,她也不可能毫无所感,谢爱卿就是仗着自已给了她一点颜色,她就开始无理取闹地开染坊。
谢爱卿这佞臣,简直被他宠得恃宠而骄。
他想,这样的佞臣和他这样的暴君简直天生一对。
江予怀:“谢爱卿,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法改变朕的心意,你不愿意纡尊降贵放下身段来讨朕的欢心也就罢了,甚至倒反天罡威胁朕不要收回那赐婚圣旨,什么好处你都想占,你怎么想得这么美呢?”
谢琅垂眸思索了会儿,半晌犹豫道:“臣若是讨陛下欢心,陛下真就不收回旨意了?”
江予怀盯着她:“爱卿你此言何意?你是觉得朕是那等出尔反尔之人吗?”
可琳琅那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难道不是吗?
赐下圣旨都能收回,一句口头承诺有什么收不回的?
江予怀对上谢琅的目光,愤愤,厚颜无耻道:“朕乃天下至尊,一言九鼎,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出尔反尔?爱卿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琅仍旧巧言令色:
“史书上记载,只有那些佞臣才会做那些卑躬屈膝讨陛下欢心之事,臣这一生清清白白、两袖清风,陛下是非要逼臣成为后世史书记载的那些佞臣吗?”
江予怀不为所动:“再大的骂名不是还有朕替你担着吗?朕都不怕,爱卿,你怕什么?”
谢琅见江予怀似乎是铁了心了,也不再折腾,仰了仰纤白的下巴,懒洋洋地问他:“陛下希望臣如何讨陛下的欢心?”
江予怀心情颇好,潋滟的红唇微勾,“爱卿自已看着办,爱卿哪怕只是简单的笑上一笑,朕看着都觉得十分心旷神怡。”
刚说完,江予怀都已经期待上了琳琅会做什么的时候,却见自家走狗穆善权从外面走进来,向他行了个礼,声音一如既往地毕恭毕敬:
“陛下,太子殿下在殿外,说是有要事相见。”
江予怀顿时沉下了脸,浅色的眼眸中一闪而过一丝阴鸷和无情。
早不见,晚不见,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说要来见。
真是碍事。
江予怀阴沉着脸,挥了挥手,玄黑色的衣袍摇曳着:
“不见,让太子晚点进来,告诉他,朕目前也有要事要办。”
穆善权思忖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然后退了下去。
终于清净了,江予怀收敛眼中的阴鸷,托着苍白如纸的脸颊,重新笑意吟吟地望着谢琅,红唇翕张着:
“爱卿,那些闲杂人等朕都处理掉了,如今没人可以扰了我俩的清净,爱卿该你兑现你的诺言了。”
闲杂人等,指的是自已的亲儿子吗?
谢琅心底无语凝噎。
勤政殿内的龙涎香升起淡淡的白烟,日光澄澈像是空明的泉水。
谢琅调整了一下心绪,弯了弯眼,日光落在她的眼里,像是细碎跃动金色的日光融开春雪,春水如波潋滟。
身着青色官袍意气风发的小状元郎,此时勾起绯红艳绝的唇,潋滟一笑,霎时间宛如天地失色,赛过这人间万千风月、俗世滚滚红尘。
“太子殿下,陛下吩咐了咱家不能让您进去!陛下目前有要事要办!”
殿外,穆善权佯装慌了神,跺了两脚,做出想要攥住江月白雪白的衣袂的模样,实际上手指只是虚虚松松做个样子,直接放他进去了。
心底掠过一丝满是算计的冷意。
“父皇,儿臣——”
于是,江月白就这般急急忙忙闯进殿内,还未行礼,却望见那朝思暮想的青衣小郎君,面朝江予怀勾魂摄魄的一笑。
彻底愣在了原地。
琳琅,为何会对父皇这般笑?
父皇凭什么可以让琳琅对他这般笑?
江月白瞳孔微缩,心底骤然升起无边无际地阴暗。
那一瞬间,独占的、阴暗的、病态地、扭曲的欲望,一瞬间填满了一整颗心脏,整颗心脏只剩下了粘腻阴暗的毒液,将他本就阴暗的灵魂彻底湮灭彻底吞噬。
江月白那张幼态的脸忽然笑得十分的无辜,樱花般粉色的唇瓣潋滟出一丝恭敬纯然的笑,配上他今日所穿的织金玉白锦袍,玉带束腰,腰饰白玉——只看容貌气质,那是相当的光风霁月、芝兰玉树的君子。
江月白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衣袍只见些微的摇曳,行礼的标准尽显皇家的教养和仪态,姿态越是标准就越显得毕恭毕敬: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琅自然是从龙椅上起身,她这个官阶可万万不敢受人家太子殿下对帝王的跪拜大礼,然而她这些年受宠万千,早已被江予怀免了跪拜,于是只像江月白拱手行礼,以做还礼。
然而,感受到鼻尖的冷香渐渐淡去,江予怀眼眸一黯,他抬了抬手,却没拉出谢琅的手腕,被谢琅离了去,心底自然生出了一丝不爽,阴鸷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自家儿子,唇角深处潋滟出一丝若有若无地恶意,也不说平身,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折磨着他。
江予怀心想,
来得真巧啊。
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朕的谢爱卿只是笑了一瞬间,朕都还没看清楚呢,就被这不孝子打断了……
跪。
给朕跪着。
跪到天荒地老,也难解朕心头怨气。
而江月白这边,明知自已是被自家父皇故意蹉跎,面上也似乎并无怨言,安安静静跪在大殿的红木地板上,脸上仍旧挂着完美的、纯然的笑容,毕恭毕敬,丝毫不见半点瑕疵。
随着时间一分一刻的过去,江予怀目光幽暗,始终不叫平身,江月白的姿态也丝毫不见改变,仍旧恭敬的低垂着头。
江予怀心底的阴暗越发浓重,浓重到黏黏腻腻,几乎从那颗小小的心脏里弥漫出来,渗入了他每一根经脉,输送到他的脑海里湮灭了他的理智。
他长睫轻颤,只是漫不经心地想:
他好像有些等不及了。
这个太子之位他已经坐了七年了,他早就已经坐得不耐烦了。
他父皇这病怏怏的、孱弱的、命不久矣的身子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呢?
再不死,他真的有点想,
——弑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