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垂下了眼眸,声音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慢条斯理地阐述道:
“江月白,强扭的瓜不甜,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值得你炽热的爱恋。”
江月白绯红着眼眶盯着她:“甜不甜的,琳琅你先让我扭一下,我尝了不就知道甜不甜了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要我觉得甜就行了。”
冰凉的掌心攥着她纤细伶仃的手腕。
谢琅的眸光依旧冷淡,冷淡得像是一泓初雪融化后清澈见底的雪水,一动不动倒映着江月白那张偏执病态的面容。
“江月白,你的未来是做一个合格的帝王,你会有你的后宫,你也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你需要有皇子有继承人,我们俩永远都只能是不被世俗承认的身份,一双永远见不得光的老鼠。而且,如果我说我介意和别人分享自已的爱人,你打算如何处理呢?”
这个问题将江月白问住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
“如果你愿意答应和我在一起,这个皇帝我可以不当,父皇还有其他儿子,又不是皇室凋零得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传宗接代的事情,找皇兄去,和我没有关系。
“琳琅,我从来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我汲汲营营追逐权势,从来都是为了你,从头到尾,我喜欢的、我所在乎的一切都是你一个人罢了。”
谢琅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她说:“江月白,你不是曾经那个垂髫小孩了,如今大景风雨飘摇,这太子之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吗?你可知,储君之位再度变动,夺嫡纷争再起,会在朝堂之上引起多大的变动?或许你的心性并非一个合格的储君,可是如今整个皇室这一代,只有你是最合适的储君。”
江月白年少时曾经不择手段抢下来的位置,即使如今于他而言已经成了烫手山芋,他也得为此负责到底。
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这不是他想撂挑子,就能撂挑子的事情。
谢琅闭了闭眼,薄唇抿成一条线,在他耳畔轻声说:
“江月白,就当是为了臣,你也好好当这个储君,好吗?臣不想当那个亡国之臣,也不想因为这尚可的容貌,在国破家亡之后,还被抓去服侍敌军,甚至服侍……敌主。”
“臣认为殿下你也听说过苻坚和慕容冲的故事,一个貌若好女的少年,国破家亡后,被敌国君主看上,以至于与他的阿姊共侍一夫。殿下,你猜猜,若是大景覆灭,臣国破家亡,臣会不会沦落到和怀柔共侍一夫的地步?”
两人的目光倏然对上。
江月白黑白分明的眼瞳微微颤动着,眼底荡着不可置信的惊愕。
琳琅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记重锤砸在江月白的心间,砸得他的脑海嗡嗡作响,简直是将血淋淋的真相,残忍的毫不留情的撕开在他面前。
江月白眼中落下一滴泪,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明白了,琳琅,我会努力当好这个储君的。”
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太子,似乎终于明白肩上的担子有多么重了。江月白渐渐站起身来,身形挺拔修长,玉白的锦袍如芝兰玉树,一张秀丽的脸凑在琳琅的面前,声音喑哑至极。
“可是我不会放弃的,琳琅,待一切结束,待海清河晏、待天下太平、待盛世驱逐漫漫长夜,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谢琅弯了弯眼,若有若无地笑了下,什么都没答应,也没有无情地出言拒绝。
江月白知道,那是琳琅无声的拒绝。
可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
星河轮转,长夜漫漫。
谢琅独自回到裴府以后,又查阅了一夜的典籍记载,终于找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土豆和红薯的记载了。
原文架空于大明王朝的大景,不出她所料,果然当年郑何下西洋的时候,确实带回来了这两样东西,只是大景对这两样的东西的利用,未免有些过于暴殄天物了。
土豆直接就被埋没了,竟然成为了宫廷里王公贵族才能食用的高端菜肴,颇有种铝是中世纪贵金属的荒谬感。红薯也才刚开始在天兴府(福建)初初种植,还未进行全国性的推广种植。
谢琅松了口气。
有这两样东西事情就好办很多,她要做的只是,以一人之躯,承担举国上下所有百姓的担忧和指责,将这两样作物,大面积地不顾一切推广种植下去。
古人不进行大规模的推广有他们自已的道理,因为谁也不确定这两样作物适合哪些环境,若是大规模推广,种植在环境不适合的地方,导致粮食减产,不得饿死一堆人。
可是她来自后世,她知道这两样作物的适宜条件,她知道红薯对于环境的抗逆性非常强,直接推广大规模种植并无大碍,反而会迎来一波丰产,而土豆只要满足它适合的生长条件,亩产便相当之高,也更加适合中国宝宝的饮食习惯。
联系到最近才出的水患可能导致的粮食减产,这简直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谢琅努力的回忆着适宜种植土豆的省份,将种植土豆的一些合适时节、注意事项提笔一条一条写了下来。
仲夏夜的晚风透过窗棂吹进来,灯火摇摇晃晃将熄未熄,寒风吹来令琳琅打了个寒颤。
琳琅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提笔一边想一边写,由于十多年前的记忆过于模糊,即使她自诩记忆力不错,也属实整理了很久,直到月上三竿,琳琅心头的倦意属实顶不住,趴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一只雪白的猫儿跳到少年的脖颈上,舌头舔舐着少年的脖颈。三千青丝垂落于少年圆润瘦削的双肩,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的颤动着,眉心似乎是压不下的愁云,看起来像是少年在睡梦中都在回忆思索着什么事情。
年仅十四的小状元郎太愁了,愁得睡不好觉。她心知肚明自已这并不宽阔的两肩担着大景两京十三省的江山社稷,她没有外挂,她只有一颗尚且还算聪明的脑子,在一步错便是满盘皆输的风雨飘摇里,她踩在铁丝线上,不得有半分差池。
侍奉琳琅的贴身侍从九华默默从房中走出来,望着琳琅困倦的小脸,眼中布满了心疼,他叹了口气,抱起琳琅,为琳琅解开碍事的外袍,将琳琅轻轻柔柔放在了床上,掖上被褥,让她好好歇息。
翌日,阴雨仍旧在下,琳琅如每日往常一般去文渊阁上值。
她将自已连夜整理好的一沓种植这两样作物注意事项捏在手里,和文渊阁其他阁老商量将这两样作物推广这件事,不出意外,她的提议遭到了他们所有人的反对。
连从来都支持她的首辅大人都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其中的李阁老捋着花白的胡须,连连叹气,摸了摸谢琅官帽的帽翅,目光慈爱得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眼中并没有责备,只有身为长辈的谆谆教诲的语重心长:
“谢小郎君,你年纪尚小,可能不懂这些事,你想将其进行大面积的推广,可是你知道万一这些作物水土不服的后果吗?这些年百姓本就生活得水深火热,万一再出点什么差池,举国上下必得起义频起,这不是我们负责得起的事情。”
谢琅一身青色的衣袍站在原地,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似乎也不知道如何反驳。风带起她宽大的衣袍,而她身体里面空空荡荡的像是一张摇摇欲坠的纸。
她第一次那么明显的感觉到了自已和这个时代如此明显割裂感。
将心比心,如果有人拿着一样她不熟的作物告诉她,种植下去一定会丰产,她也不敢轻易相信的,她十分理解她的同僚们的想法,可是又感觉孑然一身无人理解她,心头酸胀得难受。
从来能言善辩的她,望着这群关爱她劝解她的同僚们,却不知道怎么为自已辩解。
沉默良久,久到时间都仿佛停滞之后,谢琅才从喉间艰难地辗转出一句沉重宛如高山的誓言:
“琳琅可以向陛下立下军令状保证,琳琅这个决定一定不会有任何差错,琳琅认真的研究过这两种作物的种植条件和种植时节,这是我一笔一划写下来的种植区域和种植事项,你们可以仔细看看,琳琅绝对不是信口雌黄。”
那李阁老认真的接过来,仔细的观摩着。
少年的字迹是典型的科举八股应试字迹,一笔一划端正工整到了极致,上面一条一条清晰地列出来了马铃薯的适合种植区域,马铃薯的适合温度,种植时节,土壤潮湿度……
知无不记记无不尽,里面的记载详细到堪称面面俱到一丝不苟,就像是真的已经经过了各种实验一样,纵使是不太懂农业和种植的李阁老们,也看出了少年这一笔一划中的谨慎和认真。
李阁老怔怔地望着谢琅,眼中出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动容。
“那老臣先回户部,和手下其他官员们商量商量吧。”
裴临渊望着这一幕的闹剧,思忖良久,直接一锤定音,声音掷地有声:
“别商量了,再等你们磨磨唧唧相互踢皮球踢下去,百姓们都死绝了,你们看看这些注意事项还有没有不够完备的,感觉有不完备的事项你们再问问琳琅,等准备好了一切就绪之后,就进行大范围的举国推行吧。”
顿了下,他继续道:
“你们推行的时候,别搞得太轰轰烈烈,保密点,尽量出些条条框框的规则,别被那来自南疆的东陵太子拿到了,倘若他们问起来你们在做什么,就说正在进行试验,暂不确定最后效果。”
既然辅政的裴首辅都拍案发话了,其他阁老们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上上下下都赶紧忙起来,联系户部和礼部自上而下的开始推广执行,户部督促地方官员推行农业政策,礼部推广种植事项,以点概面,推广到全国。
见其他人都离开去处理这桩事情了,谢琅走到裴临渊的面前,低垂着头,“谢谢首辅大人替琳琅解围,琳琅感激不尽。”
裴临渊拉过她的手腕,和她靠得很近,温凉的呼吸落在她的脸颊上,熟悉的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琳琅,不必和我说这么见外的话。我不给你解围,我也知道琳琅你有办法自已解决,我只是帮琳琅你省略一些无关紧要的麻烦步骤罢了。”
“首辅大人为什么愿意这般毫无保留的相信琳琅?首辅大人这般聪明,应当是知晓琳琅并没有任何的实践理论基础,正如他们所说,如果这次我失败了,会导致大景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
裴临渊摸着她官帽的帽翅,目光像是跨越了数十载时光的温柔。
因为,
琳琅,你上辈子就做过这件事啊。
他见过施行这件伟大的政令的巨大成效,也曾见过那个金色灿烂的丰收时节,无数次见识过这个少年凌驾于时代之上的远见。
可是他没办法向她解释,就像她也没办法向他解释她的异常一样。
“琳琅,这个王朝于我而言不过如此,你才是我最重要的存在,我为了这个王朝的延续呕心沥血、在所不辞,只是因为你——因为你无比在乎这个王朝罢了。”
这个陌生的王朝从来不是他的归乡。
他重生而来,没有家、没有国,举目疮痍一无所有,满副身家也只剩下了他心心念念的琳琅一人罢了。
他只是一池飘摇无根的浮萍,将一身孤魂系于那汪明月。
谢琅定定的看着他,“那首辅大人你知道吗?琳琅之所以在乎这个王朝,也是因为这个王朝里,有琳琅最在乎的家,和最在乎的你。”
家和国是两个无法分开谈论的两个意象,对于琳琅而言,哪里是她的家,哪里便是她的国。
裴临渊闻言愣了会儿,思绪似乎有些恍惚,心底升起一种不知是荒谬,还是温暖的情愫,又或者兼而有之,不过这句话当真有种因果颠倒的荒谬感。
裴临渊抬起温凉的指腹,贴在琳琅眼下明显疲倦的眼睑上,“昨夜琳琅你应该很晚才睡吧,看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先趴下歇息歇息吧。当然,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像你小时候那般,抱着你哄着你睡。”
琳琅脸色微红,摇了摇头:“首辅大人,我不是小孩了,不需要人抱着睡觉。”
琳琅乖乖巧巧趴在桌案上,伸了个懒腰,对裴临渊说了句:“首辅大人,我就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你记得叫我醒来啊……”
日光澄澈落在琳琅浓密的眼睫上,裴临渊不动声色地为琳琅披上了一件厚实的貂裘大氅,在静谧无声的氛围里,琳琅迷迷糊糊的意识中,似乎梦到了一些和裴临渊幼时的往事。
那些幼时的往事,对于琳琅而言还是蛮糗的。她还很小的时候就不哭,当时那巫医神婆认为小孩子不哭肯定是多少有点问题,这话有没有问题她不知道,但是她首辅大人那聪明绝顶的智商居然还真的信了。
于是别的长辈是费尽心机哄小孩笑,她家首辅大人截然相反,反而是绞尽脑汁地哄她哭。
他先给了她一串冰糖葫芦,等她舔舐着吞下了一颗之后,他又故作凶巴巴地将剩下地抢走,然后一双漆黑如渊的眼眸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眼睛里只写满了三个字,快点哭!
但是她又不是真正的周岁小孩,怎么可能哭得出来,被抢了冰糖葫芦,也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她家首辅大人。
于是,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小会儿,在风静静,日光澄澈,海棠盛放里,两人对视了半晌属实忍不住了,异口同声,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当时首辅大人敲了下她的额头,笑了句:“小大人,小小年纪就是个小大人的模样,哪家小孩是像琳琅你这样的。”
她不满地拍了下他的手,翻了个身,直接就呼噜噜装睡去了。
睡梦里,她只能感受到一道温柔的视线,像是无波无痕静谧无声的水,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看,就是看了十四年。
这么多年,他从来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前世今生所有的缘分,就好像是看着她脆弱如纸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在时光阑珊的尽头,望着她在时光的另一头,陪伴多年的少女终究还是扔下他的手,向着她的未来,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眼见他的身体苍老,眼见她的命比纸薄,最后,他再也追不上她的脚步,她亦如大厦将倾,颓然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