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按照对自已严格的要求,确实只睡了半个时辰,醒来以后,就马不停蹄直奔东宫而去,她感觉自已已经忙成了一个旋转小陀螺,每天不是忙这就是忙那。
东宫众人见是谢琅,也没敢出言阻拦,也不请示江月白,直接就放谢琅进去了。毕竟谁不知道谢小阁老是殿下心尖尖上的人啊,谁敢胆大妄为出言阻拦?莫不是那脖子上的东西都不想要了。
穿过亭台水榭,穿过假山假水,谢琅一路畅通无阻的推开明德殿的大门。
谢琅静静地推门而入,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大殿里静得可怕。
在江月白平常处理公务的书案前,谢琅看见,一个倩丽的少女正手捧书卷背对着她,少女逆着光,云鬓簪花,青丝随风散落,肌肤是羊脂玉般娇养的细腻白,侧着脸琳琅只能看到一双宛如樱花般的唇瓣。
谢琅瞧见这静谧而美好的一幕,默不作声的想着,江月白这小孩都已经开始金屋藏娇了。
鉴于不想影响到这少女的名节,谢琅默默移开了目光,十分君子有礼地再度后退了两步。
“这位姑娘,请问你家太子殿下呢?是琳琅来得不巧吗?”
那少女闻言,似乎彻彻底底愣在了黄花梨木的椅子上,紧抿着粉唇不出声,甚至僵硬得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娇艳的裙摆随风轻轻浮动着,宛如红浪浮波,少女整个人安静在那里,就像是一幅静谧美好的仕女图。
谢琅以为是自已的突然闯入,唐突了这内敛美好的少女,一拂宽袖,转身便想离开了。
“如果你家殿下现在不方便的话,能否转告你家殿下稍后来一下文渊阁,就说,谢学士谢琅有要事找殿下商量。”
她似乎听到了少女发出了微弱的声音,羞怯的,细若蚊蝇。
然而个少女发出的声音,简直把她惊愕得心头一颤,整个人直接僵在了原地,迈不动半点步子。
“琳琅,别走,我现在方便的……”
这个清澈如水的声音她太熟悉了。
谢琅连忙转回身,抬起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眸,然后立刻关上了房门。
她怎么不知道江月白还有女装癖?
她脸色微微泛红,抬起玉白的手默默捂住眼,十分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
“殿下,臣现在方便看你吗?殿下若是不愿意被人看到,臣便捂着眼不看你。”
她十分尊重每个人的癖好,也尊重别人的隐私。
“琳琅,你睁开眼看吧,我……我本来就是穿给你看的……”
江月白说话都紧张得结结巴巴的。
谢琅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然后就对上另外一双小心翼翼的眼眸,少年的眼眸清澈的像是一汪湖水,眼底盛满了对心上人评价的期待和好奇。
或许是他并不擅长作红妆戴朱钗,他口脂涂得并不均匀,那双唇红得像是娇艳欲滴的血,发簪步摇无法完全固定住他的发丝,以至于两缕碎发落在他的脸颊旁,显出几分凌乱脆弱的美感。
他的长相本就显得十分的幼态,如今穿上钗裙涂上红妆做女子打扮,甚至有种属于女子的娇媚幼态感。
江月白玉白细腻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了一丝醉人的红晕,清澈的眼眸亮晶晶的,小心翼翼地看着琳琅,唇角勾出几分浅浅的弧度,期待地问道:
“琳琅,你觉得我这样打扮好看吗?”
“昨日回了东宫之后,我就一直在试——因为琳琅你说你喜欢女子,你只会对女子才有那种感觉,可是我又不能变成女子,所以我就在想,若是我穿女装,你会不会就能对我有感觉了?”
少年的爱意像是春风时蓬勃向上的野草,赤忱的,热烈的,小心翼翼的,不含一丝杂质的单纯,带着春风吹又生的蓬勃生命力。
谢琅怔怔地看着他。
一言不发。
她不可能回应他的爱意。
心底由衷地升起了一丝悲哀。
少年继续喋喋不休的诉说着:
“只是我没想到,我还没有将自已拾掇成最完美无瑕的状态,就被你忽然闯进来看到了,其实我觉得我现在还不够完美,但是我害怕你误会我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所以我就转过身来让你看了。”
“琳琅,你觉得我这样好看吗?你若是喜欢,下次我就还扮给你看,只扮给你一个人看。”
江月白小心的攥着琳琅的手腕,炽热的目光一寸寸描摹着琳琅的眉眼,企图从琳琅的眼中看到一丝他所期待的情绪。
可是江月白还是失望了,琳琅那双眼清冷得就像是化不开的坚冰。
谢琅垂下眼眸,避开这个话题。
“殿下,臣来东宫是有要事与你商量,我们先不聊这——”
江月白看出琳琅毫不犹豫的拒绝,眼中闪烁的光芒骤然消失,黯淡的眼中充斥着少年痛苦压抑甚至绝望的爱意。
心底最后一丝希望骤然破碎,身上的珠钗像是在嘲笑他自欺欺人的可笑。可是他还能怎么做呢?他分明已经用尽了一切办法,她喜欢什么东西,哪怕是碧空的星星和月亮,他都可以尝试着搭高楼为她摘下来。
她难道就不能试着喜欢他一次吗?
“谢琅!你尝试着喜欢我一次,你会死吗?!”
少年的语气中全然是痛苦和绝望,眼底是漆黑的偏执与病态。
在一场注定得不到回报的暗恋里,江月白趁着琳琅的晃神,微微俯身,手指勾起琳琅瘦削的下巴,突如其然般吻了下去。
手掌攥住琳琅试图反抗的手腕。
他知道下一句是琳琅拒绝的答案,但他不想听,就是这么自欺欺人般的不想听。
只要不听,琳琅就没有拒绝他,他们之间就还有希望。
以吻封缄。
随着吻不断的加深,舌尖不满的在琳琅的口腔中攻城掠地,空气的气氛逐渐走向一种暧昧禁忌的地步。
既然她这么不想爱他,既然连父皇都能使用那么下作的手段得到她,那么他这样珍惜她尊重她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绝望与痛苦压迫着他的灵魂,几乎侵吞了他所有的理智,少年修长如竹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游离在谢琅的银腰带处,那双灵巧的手指翻动着,似乎想解开她的腰带。
谢琅猛然睁大了眼眸,想要结束这个荒谬至极的吻,却又无能为力,唇齿之间逼出几句暧昧的吐息——
“放……手……”
她心底忽然觉得很委屈。
她明明是有要事要来找他,这个王朝不仅仅只是她的王朝,更是他的江山社稷,她为了这个王朝夜不能寐呕心沥血,她来找他是为了那么重要的事情,他为什么要这样轻薄她?
他喜欢她是他的事情,她已经明确拒绝了他,他不喜欢她了——为什么还要对她不断强求?
她到底喜欢的是男是女,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吗?她只是不喜欢他!
一滴委屈的泪从琳琅的眼中滑落,在晶莹闪烁的泪光里,琳琅的眼神逐渐变了,变得冷漠,变得冷戾,眼底冷漠得毫无情绪,像是吞噬人心的深渊。
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从她的袖口里悄悄的摸出来,刀刃处反射着骇人的冷光——
江月白却不知为何,主动松开了桎梏她的手。
似乎是江月白这个举动出乎了她的意料,谢琅愣了愣,又悄悄把匕首放了回去。
江月白完全不知道自已逃过了一劫,他只是轻轻擦拭着琳琅脸上的泪水,语气有些哑有些软,漆黑的眼眸中阴郁压在了最深处,眼中布满了愧疚,颤着声道歉道:
“对不起,琳琅,我把你弄哭了。”
“我也不想弄哭你的,我、我只是……”
他只是太绝望了。
在这场看不到未来的暗恋长路里,他已经踽踽独行了七年,如今走到了尽头,长路的尽头神明告诉他,他们之间的未来毫无可能。他分明比谁都害怕她哭害怕她难过,却又偏执扭曲地舍不得放手。
真的想要狠心对她做点什么的时候,却又被琳琅那颗泪水烫伤的心脏,只余下一道再也不会愈合的疤痕。
他想,他这辈子就栽在琳琅身上了。
爱之入骨、求之无门。
灵魂都仿佛被心中汹涌的爱意和求之不得的痛苦撕裂成两半。
进一步心狠一点,他可以不顾一切得到她;退一步选择放手,他可以寻得柳暗花明,可他偏偏就困在了中间,进退无能。
江月白心中分明痛得滴血,可还是关切的安抚着落泪的琳琅,替她将她眼尾的泪一寸寸拭去。
“琳琅,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谢琅捂了捂发热的脸,缓缓叙述着自已的目的,语气肃然而正经:
“臣前往东宫是想问殿下,能不能将十年前修建东塘大堤泄堤的涉事官员,全部一个一个清除——从上到下,全部都给铲除。”
“一个朝廷拨了数十万银两修建的堤坝,如今不到十年就出了问题,殿下,您认为,这些贪官污吏从中贪污了多少?”
“不管是他们想官官相护逃避这件事,还是想拉个替罪羊出来顶罪,臣认为,应当将他们从上到下全部铲除殆尽,他们一个也不应当逃脱律法的制裁。”
谈起正事来的琳琅,眼眸已经冷漠到了极致,像是开刃的刀锋,寒芒映得人心头发慌。
江月白愣愣地看着她。
“从上到下全部清除的话,我估计朝廷的官员都得少十之一二,琳琅,你可知道这是个什么数量?这会导致朝廷的可用人才根本不够,补官根本就补不过来。”
“再者,琳琅,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官场之上不可能有不贪污的存在,你也知道朝廷的俸禄给得并不高,若是赶尽杀绝杜绝贪墨之事的存在,说不定日后入朝为官还不如从商。”
谢琅像是在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水至清则无鱼,殿下,我们现在还没开始矫枉,你就已经谈到过正了。如今官场之上的水不是清不清澈的问题,而是太烂了,烂成了一滩污泥,再是如何清廉正直之人进去滚一圈,都得浑身脏污的出来。”
“不过殿下有一点也确实说得对,现在朝廷的俸禄确实给得太低了,朝廷应当适当的提高官员的俸禄,我知道提高俸禄大概率不能降低贪墨之事的发生,这是人性之中的贪欲所致。”
“但我认为,我们为朝廷兢兢业业办事这么多年,纵使朝廷提倡清廉,也不至于要让清廉之官缩衣节食的艰难生存吧?”
毕竟,在大景当清官真的有种荒野求生的荒谬。
江月白被琳琅正色而严厉的训话,训得乖乖巧巧服服帖帖地低垂着头,也不敢再发表自已的意见,等到琳琅说完,讨好般给琳琅倒了一杯茶,给她润润嗓子,虚心求教般说:
“那琳琅你认为该怎么办?”
谢琅闭了闭眼,将自已的最终目的道出来:
“殿下,琳琅也仔细考虑过你说的人才不够补的问题,既然如此,那就开放——女子科举吧。”
少年声音沉重得就像是水。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决定会遭到怎样的坚决的反对了,可出乎意料的,江月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似乎是心疼,然后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琳琅,你还那么小,你扛不住推行这个政令的压力的。”
被他抱在一个宽阔的胸膛里,谢琅愣了愣,脑海都空白了一瞬,僵硬地回了句。
“我还以为殿下会说女子不可以抛头露面、入朝为官呢。”
江月白浅浅地笑了下,那笑温柔得像是春风朗月入怀。
“实话实说,我确实打心底里这么觉得啊,可是我觉得我没有琳琅你懂得多,所以我把你的决定当成不可质疑的圭臬,我唯一需要为你考虑的就是,如果你要强行推行下去,会遇到多少的阻力。”
“你知道的,男人站在自已的立场上,都是自私的,我们习惯了女子无法掌权的世界,不想改变也不敢改变这样的世界,不敢想象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也不敢承担这个政令的后果。琳琅,你若是强行推行这个政令,相当于得罪了朝廷之上所有的官僚。”
谢琅闻言,忽然眼珠一转,轻笑一声,显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狡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她凑近他的耳畔,眼睫轻轻颤抖着,语气轻柔,像是个诱人堕入地狱的魔鬼。
“再说,不是还有你们保护琳琅吗?太子哥哥,你还会像幼时那样,继续保护琳琅吗?”
太子哥哥。
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江月白的脸色恍惚了一瞬。
幼时她哄骗他的时候就会这样称呼他,如今,明知道她又在哄骗他为她办事,可他就是无法自控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踏进她编织的温柔乡,陷入她的偶尔透露的虚情假意里,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
真是个没心没肺、还会玩弄人心的小骗子。
“瞧琳琅你这话说的,什么叫像幼时那样,琳琅,我明明一直都在保护你。”
琳琅,我一直会保护你,
到我荒芜的心脏被绝望沉底埋葬,化作坚冰和冻土。
到春风吹过,那片冻土再也无法生出满山遍地的野草。
到我失去最后一寸为你而活的灵魂。
到,我死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