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了朝堂之后,父皇已经登基,他们就这样宣告了这夺嫡之争大局已定。”
“姑姑悲哀地瞧着这一幕,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上交了兵权,父皇封赏了金陵作为封地给她。”
“她选择了离开京城前往金陵花天酒地,再也不问世事,成了大景最为尊荣的平成长公主,可是她明明有机会成为大景最尊荣的帝王的。”
“我问过她,为什么当时她不起兵反抗呢?她手里有兵,她不一定会输的,姑姑只说,因为大景经不起折腾了,她一介女子之身登基也不会有任何人支持她,纵使不择手段坐上了那个位置,她也迟早都会再下台的。”
“后来,一直都是她在暗中悄悄的支持我,因为我是我们这一代唯一的公主,她希望我能完成她未完成的夙愿,可惜我没有皇室血脉,我到底还是让她失望了。”
东陵玉静静地听着江画眠讲述大景的皇室秘辛,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评价,他知道自已是不够资格点评这位长公主的——他伟大目的心狠手辣而不择手段,但这位长公主却光明磊落为国为民。
他知晓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这世道不公。
但他是数千年来的既得利益者的一员,所以,他也和无数人一样,不会选择去改变这个世界。
甚至,因为这个世道没有女子的出路,他才能利用到江画眠那幽微到几乎所有人都没看见的野心,来利用她为自已办事。
“我稍后解开束缚你的枷锁,你明日便开始为我办事吧?话说,怀柔公主,你有了想法如何策反这父子俩吗?”
江画眠垂下眼睫说:
“没办法我也会自已慢慢想办法的,成大事者,我不可能事事都需要依靠你们的帮助。”
……
裴大学士府。
裴临渊仍旧是那身织金玄色长袍,提着笔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笔走龙蛇的书写着,正一点一点罗列着所需的奇珍异宝的清单。
烛光微微摇曳着青年眼底旖旎斑斓的情愫。
他的琳琅还有一个月就要到束发之年了,他得为她主持一个最盛大的束发之礼,因为,他不一定能活到她加冠那日,她自已也不一定能活到加冠那日。
京城中的世家大族,能邀请的他都发出了请帖,到底是没有主母,这些事情都得他一笔一笔亲力亲为,每一笔笔走龙蛇的笔墨中都瀚着深情。
笃笃笃——
“琳琅,进来吧。”裴临渊搁置下笔,抬眸望着外面,艳诡的唇角平添温和。
他现在已经能从敲门的节奏和力道分辨对面是不是琳琅了,琳琅的敲门声会小很多,三次一停,节奏是近乎一板一眼的均匀速度,像是在心里面数着某种他不明白的时间刻度。
只是一眼,他就看出来了她有心事缠身,即使她已经尽量做得面无表情了,可是,她殷红的唇角没有半分弧度,眼底素来明亮的光在烛光下都略显黯淡,细白的手指若有若无地蜷缩着。
“琳琅,你有什么心事吗?来我身边坐坐吧?”
他朝琳琅抬起了左手,似乎是想要握住她的手。
谢琅只是目光复杂的瞧了他一眼,感觉喉间像是融进了砂砾,梗得慌,她不想说话,便只是找了个红木的太师椅坐在了一旁,小小的脑袋搁置在纤细的手肘上,整个人趴在一个小案几上。
那像是小扇子一般的眼睫垂了下来,在烛光下洒下一片精致好看的阴影,殷红的薄唇紧抿,鬓角的发丝略显凌乱,整个人都看起来蔫了吧唧的。
琳琅极少会露出这样情绪外露的一面,即使在他这个最亲近的人面前,她也极少如此。
裴临渊以为她在外面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连忙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前,揽过她的腰,想把她抱过来安慰,谁知这个举动就像是踩到了雷一般,琳琅整个人都宛如受惊一般,抬起手连忙将他推开。
少年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却仍旧是倔强的一言不发。
薄唇紧抿。
唇角向下微撇。
她不知道要怎么向她的首辅大人提这件事。
她和他提了这件事,如果是假的呢,她以后还怎么和他相处?如果是真的,她都不敢想象,这些年对方到底对她是个什么心思……
“琳琅,你怎么了?”裴临渊眸光深深柔柔,落在琳琅身上。他太了解了解琳琅了,了解到琳琅一个举动,他就能猜出琳琅的情绪,猜出背后的事情的真相。
琳琅不愿意面对他,也不愿意和他说这件事,一举一动之间对他有着隐隐的排斥……
她还是下意识的依赖他。
他试探地抬起手,掌心落下,想要摸摸琳琅的头,果不其然,他就看到琳琅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那般,迅速躲过了他的手。
他好像猜到了是为什么了。
裴临渊蹲下来,看着琳琅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琳琅,你在想什么,你可以和我直说,而不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暗戳戳发脾气,你不是曾经那个需要我无微不至安慰的三岁小孩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重。
他是故意说这么重的。
语气也略显疏离,像是不耐烦的不悦。
他知道,这个时候最能带给琳琅安全感的,不是他将她揽在怀里悉心安慰,而是他带给她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和距离感。
只有这种恰到好处不过分不突兀的疏离感,才能让琳琅安心。
谢琅定定地看着裴临渊漆黑如渊的眼睛,她尝试着抬了抬手,似乎是想要握住他的手,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反抗,也没有温情,就好像是很自然和平常的相处。
谢琅稍稍放了放心,然后将手默不作声的收回来,垂下头、低声道:
“没什么,对不起,首辅大人,我听东陵玉说你剥离了我的七情六欲,我感觉这件事是真的,我有些接受不了,所以我方才就有些失控了。”
裴临渊知道她真正在意的事情一定不是这个。
如果只是这个,她应该一进门就直说了,这没什么不可以直说的。
她就是这样,将话说一半藏一半,用虚虚实实的谎言来试探,最后靠着自已的判断来解决。
裴临渊克制住了想抱住她的欲望,望着谢琅的眼眸,问:“琳琅,没错,我没做亏心事我也不怕鬼敲门,对于这件事我也可以告诉你实话,东陵玉这件事说的是对的,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他这么坦诚,倒是显得琳琅不好意思了。
“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临渊只是笑:“琳琅,你都女扮男装了,为什么还要有儿女情长这种东西?我当时只是害怕,万一你喜欢上了一个男子,为了一个男子要死要活愿意暴露你的女子之身,若是如此,我在你身上数十年的培养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你觉得我会做这种亏本的买卖吗?”
裴临渊的语气略冷,就好像是将琳琅放在一颗随意利用的棋子的地位上,这些年所有的温情都是虚情假意,他不在乎她的意愿,她只是他的一颗棋子。
一个棋子。
谢琅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一想到自已只是他的一颗可以随意抛弃和利用棋子,心底涌出了另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情绪,涩涩的。
其实她知道这种情绪是不该有的,因为首辅大人没有欠她任何事情,相反他对她很好,但是一想到他是出于利用这种目的,她控制不住自已失落的情绪。
裴临渊垂了垂眼眸,心安理得地摸了摸琳琅沮丧的脑袋,安抚着略微失落的她。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你也别怪你的首辅大人我,如果一开始不是出于利用,我们非亲非故,根本就不会有相见的可能性,一开始起于利用,可是,后面我们的相处,我大多都是真心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攘,没有绝对的感情只有绝对的利益,父母对子女又能有几分真心,大多也还不是利用压榨吗?难道你以为我对知誉知颂就有几分真心?”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裴临渊真不愧是一代帝王一代首辅,瞎说起来分明不打草稿,却连琳琅都没找到半分逻辑错误,甚至觉得理应如此。
只有裴临渊自已才知道其中真相,不是起于利用,而是起于情深。
谢琅继续问:“首辅大人,陛下身上是你下的蛊虫吗?”
裴临渊却说:“不是,我不清楚是谁下的,我想应该是东陵玉下的。”
裴临渊直接将皮球踹了回去,让东陵玉继续替他背锅。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得到大景,不应该直接杀了陛下吗?”
谢琅蹙起了眉头,安安静静地等着裴临渊接下来的分析。
裴临渊则像是看傻孩子一样的,看着琳琅,掌心握着琳琅的手心:
“琳琅,我先问个问题,你觉得如今的大景,现在是谁在把持朝政?”
谢琅歪了歪头,眼中划过一丝恍然,好像明白了那样,抿唇回答道:“是首辅大人您。”
裴临渊娓娓道出了一长串唬得人一愣一愣的逻辑,一长串的狼式发言:
“既然如此,他想把陛下杀了,对他得到大景有任何作用吗?杀了之后,也不过是我再扶持一个听我话的太子殿下继位,我仍旧权倾朝野,把持朝政,改革变法,杀了皇帝对他的计划真的有用吗?”
“他真正想杀的人是我,江逾白的蛊是我下的,他就用了同一种蛊虫下在了江予怀的身体里,目的就是让江予怀怀疑到我头上,想要借刀杀人,借江予怀的手除掉我,可惜他低估了江予怀的忍耐能力,他这个计划到底是没有如愿。”
“你想,如果是我下的,我把他留到现在的理由是什么?是我下的,我早让江予怀死了。”
东陵玉那厮解释的是,你喜欢我,我就说嘛,不可能是喜欢,这太荒谬了,倒是首辅大人这个解释从利益角度来说,完全说得通顺。
东陵玉这厮就是心底忌惮她家首辅大人,一计不成,如今还想要挑拨离间她和首辅大人的关系。
谢琅有些心虚地红了红脸,“首辅大人,我明白了,我不该轻信一个敌国君主的鬼话的,甚至还被他挑拨离间了我们俩的关系。”
至于东陵玉在她临走时说的那句——希望你面对你的首辅大人的时候,也能像面对我那样,多长几个心眼子,别轻易就被他的胡言乱语蒙骗过去——已经被她忘到九霄云外了。
谁亲谁故她还是分得清的。
她就不该相信东陵玉那厮的鬼话,害得她闹了个大乌龙,她甚至还回来和首辅大人闹脾气,幸好她没有把“你是不是喜欢我”这句话直白的问出来,不然,她简直难以想象,到时候不知道得多尴尬。
东陵玉这厮其心可诛!
通过巧言令色成功的将脏水泼了回去,裴临渊心底微微发冷。
呵,还想挑拨他和琳琅的关系。
不过,他猜测,东陵玉是不是已经猜到什么真相了?他不怀疑自已的智商,但是他感觉这种真相都被猜出来了,他仍旧觉得有些心悸。
真的是,最难缠的对手。
即使那是曾经的自已,他也无法完全预判东陵玉的出招,就像他也完全没料到,他能将这种真相都抽丝剥茧般猜出来了,不过应该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抽丝剥茧猜出来的——
东陵玉自从从南疆夺权以后,就一直有意无意将目光放在他这个大景实际掌权人的身上,各种威逼利诱试图策反他做他的内应,不过他自然都是不理不睬的,他的底细肯定是已经被他调查清楚了。
东陵玉在琳琅身上那个情蛊,有几分是出于无法自控的情爱,有几分是对于他这个首辅大人的试探——这其中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有东陵玉自已才知道了,即使是他也是无法猜出来的。
谢琅拉了拉裴临渊的手,说:“首辅大人,你能归还我的七情六欲吗?”
裴临渊指尖一顿,沉着眸看着她:
“谢琅,你体内如今有情蛊,你知道将情蛊释放出来,你现在立刻就会彻底失控吗?”
“在我面前,彻底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