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黄昏时分,归鸟隐去。
谢琅提着食盒去勤政殿给江予怀喂药的时候,脑海里闪过的就是影视剧里这么经典的一幕——
大郎,该喝药了。
一个临近死亡的皇帝,谢琅心底略微有些感叹。
“谢小阁老安。”殿内的太监宫女纷纷跪服而下,琳琅只是朝他们摆了摆手,让他们平身。
随即琳琅听到殿内传来轻微的声音,她循声望去,看见江予怀掀开被褥缓缓坐起身来,雪白的中衣紧贴着身体,望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期待。
琉璃色的眼眸缀在那苍白的脸颊上,也是挡不住的熠熠生辉,像是流光溢彩的宝石。
“谢爱卿你这是稀客啊,好像离上次见你也已经过了一旬了吧,一旬时间谢爱卿都舍不得来看一眼朕,谢爱卿属实无情。”
江予怀只是笑。
胸口传来一阵阵闷痛,仿佛是撕裂心肺的疼,但他仍旧是笑。
想把最灿烂的一面留给琳琅,最深沉的阴郁留给自已独自消化。
“臣受太子殿下所托,听闻太子殿下说,陛下如今这心性是越长越小,身子骨不好还不愿意喝药,闹小孩子脾气,臣这才来帮一下太子殿下。”
谢琅将食盒打开,里面除了一盅药,还有一些饭菜,也不是她做的,就是她命尚食局做的,听说江予怀这些天连饭都不想吃——
她觉得自已身为食人家俸禄的臣子,还是得操心一下这个江山之主嘛。
好吧,她承认自已有私心,她就是害怕江予怀一不小心挂了,江月白突然上位会影响整个朝廷甚至整个天下的局势。她有种预感,江月白上位,一定会带来不好的结果。
江予怀斜倚着床头,拳头抵着额角,如瀑的黑发垂落在衣襟前,显出几分苍白脆弱的味道,他慢悠悠地说:
“月白他就是这么和爱卿你说的?”
望着琳琅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的表情,帝王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
他的谢爱卿也未免太天真了,皇家之间哪有几分真情?那小兔崽子现在不想要了他的命就不错了,他会希望他的身体转好?怎么可能?
他缓缓解释道:“朕病了有半月了吧,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朕,你觉得他这次送药来是好心吗?谢爱卿?”
原来江予怀是担心这个啊。
谢琅朝他解释道:“陛下您放心,臣已经找人看过这药了,并无害处,虽然可能无法根治陛下您的病情,但也能稍稍缓解一下痛苦。太子殿下确实是好心的。”
江予怀像是没在听琳琅在说什么,懒散的托着腮,不说话,目光专心致志地瞧着他,温柔地一寸一寸掠过琳琅的眉眼。
谢琅蹙了蹙眉。
“陛下,你这是连臣的话也不愿意相信了吗?”
江予怀说:“谢爱卿你的话朕怎么会不相信呢?朕只是……朕只是害怕谢爱卿你被那些小人骗了罢了。”
这心机多疑的老顽固——
谢琅心中叹气,解释道:“不可能的,陛下,您相信臣,实在不信,臣自已先喝一口给陛下您瞧瞧?”
还未等江予怀出言阻止她,谢琅端起药就喝了一口。
谢琅本就比较娇气,吃不得苦,平常喝药都需要人哄的,这一口强行闷下去,胃里都泛起了苦水,给她整张脸都苦得皱了起来,捂着嘴连连咳嗽着。
江予怀见状扶着她的脊背,连忙往她嘴里塞了个蜜饯,让她消消嘴里的苦涩。
“谢爱卿,你这是何必呢?”
他心疼她。
她就是这样,她若是没有心,还不如彻彻底底一点,不要对谁都不闻不问,但她总是这样,对人冷漠的同时还有种如月如水的温柔,明知道她没有心,还要为她沦陷。
谢琅离他远了点,擦了擦唇角,“陛下,现在你信了吧?真的没有毒,臣托人看过了,只是些补身子的药物,还有一瓶能缓解疼痛的丹药罢了。”
江予怀扯了扯唇角:“好好好,朕信了谢爱卿你还不成吗?若是有问题,朕陪着谢爱卿你一同赴往地狱黄泉便是,也算是了却朕的一桩夙愿。”
谢琅弯眼一笑。
看着江予怀仰着头,干脆利落将那碗药一口饮下。
不、不对!她怎么感觉他喝的地方不太对?这和间接接吻有什么两样?——有狗!
谢琅气得在心里面瞪了江予怀一眼,这狗皇帝,都病成这样了还试图占她的便宜。
“还有一瓶药……”谢琅真诚的嘱咐道,“这药能缓解陛下你身体上的疼痛,但是你别因为实在太疼就吃多了——陛下,你明白了吗!”
最后的“明白了吗”四个字,谢琅几乎是用严肃的语气说出来的,一板一眼,像是训诫三岁的小孩。
江予怀接过那瓶药,握在手里摩挲着,随即倒了一颗吃下去,感受到身体里某些疼痛几乎消失不见,他愣了好一会儿。
原来是阳谋啊。
明牌告诉他,这东西吃多了有毒,你吃不吃吧?
对方这是算定了他一定会多吃。
就像个瘾君子一样,只要得到过片刻的轻松,便会控制不住自已的行为。
他看了眼殿外,木槿花开的小小的,在苍翠欲滴的叶子中含苞待放,而一旁的荼蘼花花瓣枯黄,虽然仍旧沐浴在日光之中,却已经衰败不堪。
他攥紧了手中的药瓶,问道:“谢爱卿,你束发之礼似乎是这月下旬对吧?”
谢琅颔首:“首辅大人算了个卦,给臣将束发礼定在了这月廿二,也确是离今日也没几日了。”
“朕也想去。”江予怀的声音很沉。
“陛下,你如今这身子骨还是好好歇息吧,你好好歇息就是对臣最大的礼物了。”谢琅苦口婆心的劝他。
江予怀不置可否,“朕又不是死了,朕就是来看看你能费多大的劲儿?”
谢琅不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但是他都说不费劲了,她还能怎么说?以死劝谏让他不要去?
“好好好,陛下能不辞劳苦来臣这,真是让臣受宠若惊。”谢琅觉得自已真的是拗不过他。
江予怀忽然笑了,“谢爱卿一生只有一次的束发之礼,想要朕赏你点什么?”
那笑容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荼蘼花,苍白中带着脆弱,带着残枝败叶的衰败。
谢琅:“陛下您随意,臣可不敢恃宠而骄,讨要什么贵重东西。”
“那谢爱卿需不需要朕赏你一座宅邸?如今你以养子的身份寄人篱下也不好受吧?”
“陛下,您见过哪家养子是像臣这般寄人篱下不好受的?而且……府邸臣也不需要,首辅大人已经帮臣置办了,就不必劳烦陛下您劳民伤财了。”
江予怀眼眸黯了黯,“那让朕想想,朕还能赏你点什么?”
谢琅望着江予怀的脸,一字一句说:“陛下,臣能否向陛下您讨一块免死金牌丹书铁券?”
“谢爱卿要丹书铁券这食之无味的玩意儿作甚?这是帝王用来拉拢臣子的帝王心术罢了,用以表彰臣子的功绩,实际上没什么大用……况且,有朕在,谁敢动你?”
江予怀蹙了蹙眉,可是看着琳琅那双诚恳的眼眸,他猛然住了嘴。
“……罢了,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江予怀黯然低下了头。
谢琅是想用这块免死金牌来保下其他人……保护的对象反正不会是他……
声音带了些喑哑。
“还有呢,谢爱卿就没什么其他想要了的吗?丹书铁券真就一块废铁,帝王若是真心实意想杀一个人,所谓的丹书铁券是拦不住他的。”
他重新抬起头来,重新用一种温柔和蔼的目光看着琳琅,“加官进爵,你觉得怎么样?”
谢琅摇了摇头:“陛下,不用,树大招风这个道理臣还是懂的,臣在升官,估计后世史书不知道能把臣描写臣什么奸佞。”
“朕只是觉得赏你一些金银玉器太俗了。”
谢琅忽然勾了勾唇,“臣又不是什么隐居世外的高山居士,什么遗世而独立的性子臣可没有,臣就喜欢这些俗气的。”
“好好好,谢爱卿喜欢俗的,行吧,朕就去国库里翻一翻吧。”江予怀抬手摸着谢琅的帽翅,眼眸弯了弯。
其实他更想摸一摸她的脸,而不是这样像是饮鸩止渴一般瞧着她。
但是,算了。
都是个将死之人了,还是在她的心中留下点好印象吧。
*
六月廿二,日头很好,清晨的光澄澈不已。
皇宫内,艳阳高照,木槿花在树丛中开得烂漫,花瓣一点一点的舒展开来,十分灿烂。倒是一旁的荼蘼花彻彻底底的衰败了,只有生得最晚的那批荼蘼花,还勉强开出了几分引人注目的颜色。
勤政殿内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哑声道:
“陛下,陛下!太医说了,你的五脏六腑都已经几乎被掏空,不可下地行走,陛下您莫要下床。陛下,请您三思啊!”
“陛下,请您三思!”
“陛下,请您三思!”
冒死劝谏。
一排排的太监们跪在地上,声音嘶哑,眼眸含泪,齐齐劝谏着。太监被卖进宫来,大多是失去了父母,对他们而言,皇帝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或许,他们的忠诚比臣子的忠诚度高得多。
江予怀根本不管面前跪着的一排排人,他面不改色地命人为他更衣,殿外的日光倾泻进来,他今日穿了一身十分隆重的冕服,玄色上衣,朱色下裳,佩绶,其上绘有金色龙纹。
头上的十二冕旒寸步不摇,举手投足彰显天子之威。
他红唇翕张着:“哭什么哭?这大好的日子,你们哭丧吗?朕还没死呢,你们就哭丧作甚……”
一群太监们住了嘴。
一个和皇帝走得比较近的太监跪在地上,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的打量着帝王,眼中含泪——
陛下,前些日子还疼得下不了床,今日,陛下是怎么下得了床的?
“陛下,就算是为了自已的身子骨着想,也还是安心养病吧,太医说了,你的身子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江予怀面色阴沉的看着这个太监。
然后,毫不留情,抬脚,一脚踹在在了这个太监的心口处,看着太监咕噜咕噜像是个皮球一般翻滚到了墙角,江予怀淡漠地笑:
“朕觉得朕这身子骨好得很,朕是不是这些日子脾气太好了,给了你们点颜色,就让你们忘记了朕原本是个什么性子了?”
众人猛然噤声,委屈地抹了抹眼中的泪。
他们都快忘了,江予怀其实是个性格阴晴不定、不折不扣的暴君了。
江予怀瞧着墙角那个小太监说:“朕这一脚踹下去,现在还觉得朕身体不佳吗?那群庸医的话你们都信吗?”
众人:“……陛下英明神武,是奴才们冒犯了。”
“出宫,摆驾裴大学士府。”江予怀淡漠的说。
帝王出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排场那是一个大,光是那顶轿子便足够的排场了,那轿子檀木打造,凤凰游龙盘踞,雕刻这花鸟虫鱼的精美图案,极尽奢华。
江予怀安静的坐在轿辇里,拿出一方手帕不着痕迹地擦了擦唇角渗出的血,另一只手紧紧的攥着那药瓶。
然后,像是个不知节制的瘾君子那般,眸色深深,有些魔怔地,从那药瓶里又倒了几颗药出来,混着温水,毫不犹豫地塞进自已的嘴里。
几个药丸顺着喉管进入腹中。
不疼了。
现在就不疼了。
确实不疼,那就是一种宛如灵魂抽身体里被活生生抽离的感觉。
他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已的身体,像是残枝败叶一般在迅速的衰败,他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却能感觉到自已生命的流逝。
像是,一根枯木,试图燃出最后一丝余火。于是,选择将自已燃烧成了一团灰烬。
果然是阳谋啊。
真的,好歹毒的阳谋,对方甚至连他心甘情愿愿意吃下这些药的这一步都想到了。
是啊,他心甘情愿的。
他望向裴府的方向勾唇笑了笑。
他大概看不到谢爱卿的及冠礼了吧。
这是谢爱卿生命中第二重要的日子,他真的也想像其他人那样,过来看看她。
看着她一点点长高,长大,从垂髫孩童转成束发少年。
他们都有一副健全的身躯,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来看她,而他的身躯残破不堪,唯有这满腔的热血、即将燃尽的生命来代替自已这残存的身躯。
六月的时节,这个时节属实好,开了好多好多的花,菡萏盛放、石榴花开、木槿花含苞待放……只有,荼蘼花因为花期太短,花瓣枯萎衰败,像是昙花一现。
抵达裴府,江予怀被人扶下轿辇,踩在地上,像是踩在无数的刀刃上,割得他鲜血淋漓。
他能清晰的感知到五脏六腑开始往外渗着血。
但是他是笑的。
温柔的笑着。
“陛下驾到。”
随着一声太监尖利的声音,裴府的喧嚣顿时安静下来。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跪伏在地上,江予怀看着那盛装打扮的少年,在澄澈的日光里,回眸望了他一眼,然后随同众人也是这般安静地跪下,向他行礼,和他们说着同样一句话——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爱卿,朕做不到万岁了。
但你一定要,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
清晨的风到底还是有些凉,让人不禁生出了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