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出行得十分低调,主打一个轻车简行,马车行进时,素手撩开帘子,观望着京郊的民生百态。
她记得早些年的时候去京郊路上途遇饿殍,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可连一国之都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浮殍遍野的情况只会更甚,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些年在裴临渊的铁血手腕的变法下,情况倒改善了许多。
可大景内忧稍解,外患却更加猖狂,尤其是南疆这些年发展壮大,就差没把北伐踏平大景的野心写在脸上了。
她心中略微忧虑。
日影渐移,暮色沉沉,抵达时已至黄昏,谢琅寻思着她立刻求签之后,还得连夜赶回去。
白塔寺修在京郊的一座山上,马车无法通行,谢琅下了马车,抬头遥望着高高的台阶,放眼望去,台阶似乎要直通云雾深处,连接天上与人间,宛如人间仙境。
谢琅摸了摸肩上瞳瞳毛茸茸的小爪子,深吸了一口气,顿觉腿软。
这么高,她真的还能在明日之前赶回去吗?
“琳琅,你身子骨弱,要不你还是在下面等着吧,我独自上去求签便可。”江画眠望着这巍峨的高山,咬了咬唇。
“琳琅,你能来陪我,我已经很满意了,绵绵不想因为自已的一已私欲而连累琳琅你,你身子骨弱,不适合登高。”
谢琅轻轻摇头:“绵绵,既然来都来了,若我此时半途而废,我何必大费周章来此处呢?还不如一开始就躺在床上养病,不是吗?”
谢琅不想暴露身份,便自然的省去了敬称和自称。可是那温柔如水的绵绵二字,仍旧让江画眠听得面红耳赤。
这是琳琅第一次叫她的小字。
真好听。
谢琅面色不变,从容不迫撩起雪色的衣袍下摆,一举一动尽显清贵世家子弟出众的仪态,拾阶而上——
“姑娘、公子,凌某见二位似有难处,敢问二位需要凌某的帮助吗?”
身后传来一道清澈含笑的声音,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蛊惑人心的哑,又像是清风朗月的清澈,在晚风里格外的清晰明显。
谢琅藏在重云雪袖下的指尖暗暗蜷缩,前行的脚步微顿。
来了。
东陵玉。
她面色不变,缓缓转身,衣袍几乎未曾在空气中摇曳出丝毫的弧度,清冷如雪的目光朝着身后看去。
“多谢凌公子的好意,不过谢某暂时并不需要帮助,只是谢某的未婚妻子关心则乱罢了。”
谢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东陵玉生了张相当精致而高不可攀的皮囊,下颌冷白,皮囊白皙得艳诡,在日暮夕阳下像是淌着艳艳的火,鸦羽似的浓睫下是一双狭长的凤眸,形状姣好,眼尾微微上挑,晕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胭脂红。
一袭织金锦缎雪衣加身,白玉革腰,种种深藏的锋利算计都掩藏在他如云似雾的眼眸之中,流露在皮囊之上的只剩下无害的浅若山水的笑意。
比较奇异的是,许是南疆的风土人情与中原不相同,他右边冷白而圆润的耳垂上坠着一枚红玉耳坠,耳坠这种配饰在大景只有女儿家才会佩戴,可他却坦然坠在耳上,在夕阳里像是流动的血,与红唇白皮相衬显得更加风流俊逸。
东陵玉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琳琅。
这位小郎君目光清清冷冷,穿着素雅简约,却难掩气质却相当出众,一看便知是大景世家如珠似玉养大的小公子,从骨相上来看,年岁绝对不超过束发之年,应当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少年。
他心中微微一笑,小少年好啊,小少年才好骗。
“凌某方才听这位姑娘说起,谢公子体弱,可能无力登上山上的白塔寺是吗?”东陵玉笑,“凌某的水囊里有一种茶汤,喝了能生出些力气,谢公子要不要试试?”
语毕,东陵玉还一脸乐于助人的模样,笑意盈盈将自已身上的水囊递给谢琅。
谢琅睇了一眼,心中谨慎,摆了摆手,没接过来。
因为,东陵玉从来不是乐于助人之人,里面一定加了东西。
谢琅淡笑:“多谢公子好意,只是琳琅性格古怪,有些洁癖,实在不愿意与不熟之人接触,更别说共用一物了。”
东陵玉的笑容微微僵硬。
从来只有他嫌弃别人的份,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别人嫌弃他,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真是个挑三拣四、被家里人宠坏了、惯坏了的小公子。
不过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也确实适合这光风霁月的小公子。
算了,就当这小公子运气好,逃过一劫。
谢琅提着衣袍的下摆,步履平稳,一步一步向着山上的白塔寺走去,东陵玉看着江画眠扶着琳琅,一副情深意切的模样,眼眸微黯,心中微冷。
这俩好像是真爱?
他不相信所谓真爱。
再所谓的真爱,在权利面前都会露出无比丑陋的一面。
谢琅登至山腰的时候,苍白的脸上因为热泛起病态的红润,白皙光洁的额头上全都是汗,趴在江画眠怀里气喘吁吁着。唇上犹如苍白的荼蘼花失去了血色。
东陵玉倒是闲庭信步,望着这一幕,一拂长袖,勾了勾潋滟的红唇,有些意味不明地问了句:
“这位公子,真不需要凌某的出手相助吗?凌某习过武,抱你这样一个瘦瘦弱弱的小郎君上去还是不成问题的,就是约莫需要谢小郎君克服一下不愿与人接触的心里障碍了。”
温言中微不可见的带了些锋利,估计是在记恨方才琳琅嫌弃他的事情。
从来只有他嫌弃别人。
他还从未见过这般比女儿家还病弱的少年呢。
又挑剔、又娇贵、又病弱,像是束之高阁不堪一击的白瓷瓶,不知这姑娘看上了这小郎君什么地方。
这小郎君趴在一个小姑娘的怀里气喘吁吁的模样,被人呵护着的模样,总会给他一种相当诡异的感觉。
江画眠也关切地看着琳琅,眼光澄澈说:“琳琅,你身子骨弱,要不要就让这位公子抱你上去?”
谢琅歪头对上东陵玉暗含戏谑的眼眸,脸色苍白,再一次坚决地摇了摇头。
“绵绵,你一个姑娘都还坚持得住,我有什么坚持不住的?”
她又把东陵玉拒绝了一次。
江画眠满眼心疼,忽然觉得自已确实不该来折腾这一遭。
东陵玉面上倒是礼貌温和的模样,心中却是冰冷哂笑一声,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公子。
她嫌弃自已,自已还嫌弃她呢。
等到了山顶之时,赤乌西坠,暮色下沉,寺院内古树参天,青石板路上青苔深深,山风吹得檐角悬挂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谢琅已经不太行了,腿上像是灌了铅,额头满是汗,脸色红得像是滴血,唇色却是苍白得像是雪。
单薄的身躯笼罩在金色碎光的夕阳里,像是一张摇摇欲坠的纸。
东陵玉看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温和如玉的语调难掩嘲讽,朝江画眠问了句:“这位姑娘,你家小郎君,平日里就这般倔强?连命都不要了,也一定要那点无人在意的面子?”
江画眠听出他话语中暗含的嘲讽,心中一冷,随后眨了眨清澈的眼眸,天真的回答道:“凌公子,不是的,琳琅平日里并非如此,琳琅平日里一向是平易近人的,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有所不同罢了……”
这言外之意就是,琳琅方才所言只是敷衍礼节,琳琅就是只嫌弃他一人罢了。
东陵玉听出江画眠的言外之意,脸色更加难看了。
只嫌弃他一个人啊。
这可真有意思。
他倒是想知道,他从他们见面开始,他到底哪里引得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公子不满意了。
谢琅难捱地喘着气,累得说不出来话,也没办法为自已狡辩,只能可怜兮兮地攥了攥江画眠的手腕,心里希望她别再说大实话了。
江画眠对上琳琅乞求的眼眸,心底瞬间软得一塌糊涂,明白琳琅的意思,为自已方才那番话找补道:
“凌公子,你也别介意,我家琳琅可能就是一个月的那几天到了,你知道的,女人都会有那几天心情不好,我家琳琅从娘胎里生来就病弱、疾病缠身,脾气自然难免古怪,一个月也会有那么几天脾气阴晴不定。”
东陵玉扯了扯僵硬地唇角。
谢琅无言以对。
东陵玉:“原来如此,凌某自然不曾介意。”
江画眠:“是吗?绵绵方才看凌公子脸色不太好,还以为凌公子在介意呢……如果凌公子不曾介意的话,方才凌公子那么难看的脸色想必是因为登高后失力了吧,凌公子若是也像琳琅这般体弱不堪,可以适当示弱,我们不会嘲笑你的,公子还是不要在意那点无人在意的面子,逞强的好。”
东陵玉噎住。
谢琅抬手捂了捂苍白的嘴,将喉间的笑意憋回去。
难怪原文里东陵玉逮着女主一个人搞,原来女主只是无意之言,都可以这么有刺啊,若不是知晓女主天真浪漫的本性,琳琅估计真的会以为女主笑里藏刀。
东陵玉忽然抬起狭长深邃的凤眸,仔仔细细地审视着江画眠,那一瞬间,江画眠感觉自已像是被一条暗夜里游行的毒蛇盯住了,那目光太冷了,冷得像是九天之上的寒川,还带着仿佛来自地狱的煞气。
只是对上一眼,江画眠就浑身上下涌起一股冷气。
江画眠眨了眨清澈的眼眸,像是毫无所觉那般,红唇勾起一抹人畜无害的笑意,像是风雨中簌簌颤抖的小白花那般柔弱而无辜。
然后缓缓移开眼,心底微冷——
好浓郁的煞气,手上不知道杀过多少人,才能有这么浓郁的煞气。
这人不简单。
难怪琳琅今日的待人接物那般奇怪,原来一开始就看透了这人的不简单,对这人处处提防啊。
什么时候她也能有这么厉害呢?
东陵玉也从那一眼中试探出来了江画眠的底细——天真善良,装的;心有城府,真的;情深不渝,真的;心狠手辣,真的。
和他母后如出一辙,都是个贪恋权势,又心狠手辣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若是不贪恋情爱,也是个一代枭雄的主,偏偏就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母后为父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落得个被利用得满门杀绝的结局,连带着他这个儿子都被父皇宠妃拿去做万蛊之体。
其实,他从来不讨厌他母后,他只觉得他母后蠢不可及,将一切都奉献给父皇,却什么底牌都没有为自已留下,最后被父皇连带着母族一起被满门抄斩的时候,曾经风光无限的皇后母族,竟然只能引颈受戮、毫无反抗之力。
他厌恶憎恨的只有他父皇一人,一个口口声声说着,从未想过自已母后竟然是这般恶毒的毒妇,善妒,无容人之量。他觉得他父皇十分荒谬可笑,母后陪着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从九子夺嫡中杀出一条血路,怎么可能是个简单之人。
是没长脑子,还是,只是一个借口?
希望倘若真有重生的机会,母后能得到上苍的怜悯,得到一个重生的机会,回到年少时杀回去吧。
他在江画眠身上看到了自已母后的影子,他想做个实验——
当一个男子落入低谷之时,知晓自已心上人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人,是否还会像功成名就之后,那般信誓旦旦高高在上,义正词严指责糟糠之妻的恶毒。
所以,如何让这谢小公子意识到,她喜欢的这姑娘其实心机深沉,这是个问题。
还未等东陵玉细细思索,就见琳琅携手江画眠去求签去了。
大殿里宝相庄严,巨大的佛相巍峨矗立,慈眉善目地俯视着众生百态。众生亦皆俯仰跪拜,神情肃穆,不敢抬首直视这九天神佛。
谢琅和江画眠求的是姻缘签,求夫妻缘分,求黄道吉日,求八字相合,求日后夫妻相处和睦。
当然,古人有言,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正常情况下,纵使解出来的签不好,大师也不会直言说两人不合适的。
两人跪坐于蒲团之上,小沙弥替他们递上经桶,让她俩闭眼各自取一签,随后随他去大师禅房解签。
姻缘签本是两人的事情,可谁知东陵玉不知为何也掺和进来了一脚,他也从经桶里取了一签。
气得江画眠柳眉倒竖:“凌公子,放回去,这是我和琳琅的姻缘签,你懂不懂规矩!”
小沙弥打圆场:“这位施主估计不知两位求的是姻缘签,不过,其实也不影响结果……”
东陵玉问了句:“单人可以求姻缘签吗?”
小沙弥笑:“单人也可以求姻缘签,让佛祖为您寻一门姻缘。”
江画眠愤愤转头,沉默不言。
虽然小沙弥说没有问题,但总让她感觉十分诡异,她总感觉自已和琳琅的姻缘被这厮强行掺和了一脚。
小沙弥领着三人去了大师住处,或许是小沙弥没有说清楚,大师连着三人的签一起当姻缘签解了。
毕竟大师见多识广,别说三人求签了,那些达官贵人更混乱七人八人的关系,他也曾见过,到底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大师端得是一番仙风道骨,长髯飘飘,先是询问了三人的生辰八字,再结合签言,解出来的结果连他自已都惊了——
混沌带着锐利的目光犀利地扫视着三人。
他心中惊诧无比,这三人到底是何来路,怎么三个人的命格都这般贵不可言?两男一女的配置,怎么两个人的姻缘拴在中间那个少年头上?!
江画眠见状,蹙起了眉,惴惴不安:“大师,有什么问题吗?”
大师没见过这般诡异的关系,慢吞吞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位小郎君和这位姑娘,虽有缘但无分,大婚之夜恐怕变故四起,婚事难成。”
“另外这位公子和姑娘,本属于一往情深之缘,相爱相杀的情深缘浅,但不知为何,缘分早已解开。”
“这两位公子,原本是红鸾星所指,百年难遇的怨偶天成的夫妻之命,但红鸾星最近似乎有所变动。”
大师还是没敢把算出来帝后之命坦言相告。
连他自已都不敢相信自已算出来的命格。
——两位公子是夫妻之命。
江画眠/谢琅/东陵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