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性算到了极致,甚至连江予怀会为了琳琅选择类似于自杀的方式对方都想到了。
第一步是杀了江予怀,他已经能猜到,东陵玉下一步的计划是杀了谁了。
——东陵玉的下一步计划是杀了自已。
分明是同一个灵魂,他竟然还是上了当,为他做了嫁衣,被对方直接来个将计就计,借助他种在江予怀身体里的蛊,杀了江予怀,而东陵玉的下一步,就是借江月白的手再杀了自已。
最后,挑拨离间,再利用江月白杀了他哥哥江逾白,一层一层的算下去,而最后一步,东陵玉手里的刀成了琳琅,他要利用琳琅来成为他刺破这个王朝的最后一剑……
心思缜密到了极致。
也狠辣到了极致。
东陵玉他爱吗?爱的,他当然喜欢琳琅,可是琳琅在他的手里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也是毫不留情的利用。
裴临渊闭了闭眼,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无力,像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张遮天的巨网铺开在天空之中,被罩在里面无法呼吸。
“陛下,您还是注意点身子,纵使是为了琳琅,臣也烦请陛下,好好活。”
“好好活。”
这话他真心实意。
他和江予怀都是玩弄权术多年的人了,虽然相互厌弃,但也明白对方对江山的重要性,但是换成江月白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他都不敢想象,江月白能做出怎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江予怀:“朕尽量……谁不想活着?你以为朕就愿意糟蹋自已的身子吗?”
“朕还想看看琳琅那小子的加冠之礼呢,不过朕似乎没这个福气了。”
裴临渊:“陛下万寿齐天,不必如此悲观……不过,其实臣也想看琳琅那小孩的加冠之礼……”
江予怀忽然转头看着裴临渊,蹙起了眉头,琥珀色的眸光闪动,有些不确定的问:
“裴首辅,你是不是要死了?”
裴临渊:“……陛下慎言,今日是琳琅大好的日子,莫要说这样晦气的话。”
江予怀眸光闪了闪,心头微动——裴临渊这狗贼好像没有反驳。
这是默认了?
他扯了扯殷红的唇角,稍微靠过去了一点,瞧着裴临渊说道:“裴首辅,为了谢爱卿,你也一定要好好活啊……”
裴临渊攥紧了袖子,一言不发,没有说话,静默地宛如一尊雕像。
他只是望向门口,看着那个记忆里的小孩被人领着一步一步从门外走过来,她今日穿着合身的绯色公服,手持象笏,步伐之间的仪态不见半点摇晃,端正清雅到了极致。
随之而入的还有一些京中权贵,裴首辅邀请的大宾,纷纷入席。
吉时已到。
礼节正式开始。
一切按照冠礼的流程。
琳琅推门而入,先叩天地,再叩宗庙,最后走到裴临渊面前,跪在他的面前,最后是跪父母,不过琳琅无父无母,最后便是跪收养她长大的首辅大人。
长长的衣袍宛如绯色的流水拖曳在地上,天光落在她精致秀丽的脸上,低眉顺目,目光沉寂如秋水。
赞者曰:
士族三加。
字冠者。
再三拜父母。
琳琅从来不喜跪地磕头这种在她看来是封建糟粕的东西,可是这一刻,她对上裴临渊温和的视线,微微红了眼,眸光晶莹,跪伏三拜。
心甘情愿。
裴临渊擦了擦她的泪,说道:“别哭啊,如今你不是小孩了,这要是被那么多来宾看笑话了就不好了。”
其实他的心里也难受得紧。
她不是小孩了。
其实,他想要让她成为他膝下一辈子的小孩,只是他大概做不到了,他可以为她留下一片花团锦簇的花园,最后还是得她自已去面对外界的风风雨雨。
赞礼说:“首辅大人,是时候向小郎君说辞一番,表示今后的训诫了。”
裴临渊闭了闭眼:“没什么可训诫的,我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福寿安康、岁岁平安。”
赞礼愣了愣,好吧,首辅大人你不按规矩也行吧。
裴临渊没有按照规矩说诫辞,谢琅也不好对答,按照原来的台词回道:“琳琅虽不聪敏,但仍旧会将此言铭记于心。琳琅也愿首辅大人,长长久久,岁岁平安。”
长长久久、岁岁平安。
外边的日光恰好,落在如火盛放的石榴花上,开得虽然好,但那石榴花似乎看起来有些开始败了。
后又敬宾客,一场下来,好不疲累。
谢琅看见江予怀的脸色越发的白了,等到礼成之后,她掠过想要和她说话打交道的人群,走上前去问道:
“陛下,你还好吗?若是你身子骨不好,在宫内养着便是,何必来臣这里,劳心劳力呢?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瞧见她竟然还记得自已,江予怀心头微暖,目光一寸一寸描摹着她的眉眼,缓缓说:
“朕就是想看看你罢了,可能于你而言,这不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但于朕而言……”
这是朕所能看见的,你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了。
外面有一枝开败的荼蘼花似乎坠了下来,花枝散落在地上。
江予怀话音未落,眼眸里的光散去,闭上了眼,整个人都仿佛卸了力,彻彻底底,倒在了琳琅的怀里。
抱歉,谢爱卿,朕也不想在你这么重要的日子,弄得这般晦气的。
可是,朕真的想来看看你。
望着江予怀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晕倒在自已怀里,琳琅猛然瞪大了眼,手足无措地揽住江予怀瘦削到皮包骨的肩,说道:
“诸位,陛下似乎出事了,诸位请回吧。”
她拜别了其他的宾客,赶忙带着人将江予怀带回了宫内,让太医医治。
谢琅瞧见着皇宫内的荼蘼花全都败了,花瓣簌簌地落在这青石板路上,花蕊是枯色,如今日头很好,但也快要入秋了。
天地悠悠,碧空万里无云,她身处这天地间,好像沧海一蜉蝣,一切都无能为力。
殿内,太医一个一个上前,摸着江予怀的脉象,眉头紧蹙,最后窸窸窣窣商讨了许久,颤颤巍巍道:
“谢小阁老,微臣不知为何陛下会突然成了这个模样,之前臣把脉的时候,陛下虽然也是病弱,但绝不至此。”
一旁的小太监颤颤巍巍地说道: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陛下今日去了谢小阁老的束发礼,才病情突然恶化的。”
谢琅怔住,随即看向那太医。
太医有些不解地说:“不应该啊,陛下这身子骨,昼夜疼痛难忍,别说下床了,就是平日里躺着都是锥心的疼,怎么会还能去小阁老的束发之礼呢?”
平日里躺着都是锥心的疼?
谢琅瞳孔微缩。
联想到前些日子给江予怀的止疼药。
瞬间明白了一切。
心口像是有潮水涌上来,谢琅感觉眼前都有些模糊,踉跄地退后了一步,手扶着柱子,连站都有些站不住。
江予怀这番行为,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她想起来江予怀当时对她说——朕病了有半月了吧,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朕,你觉得这小兔崽子这次送药来是好心吗?谢爱卿?
是好心吗?还是说江月白就这般心思缜密,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已成了江月白杀人的帮凶,成了被他利用的利刃,一刀刺进他父皇的心口。
她闭了闭眼,感觉到呼吸都有些颤抖,浑身上下如至冰窖:“那还有没有办法医治?”
太医们纷纷沉默着,低眉顺目,不敢说。
“你们实话实说便是,我难道会吃了你们吗?你当我是那些动不动就诛你们九族的暴君吗?”
空气里又寂静了好一会儿。
为首的太医小心翼翼地回道:“谢小阁老节哀顺变,陛下大概率时日无多了……最多三月,就算用尽宫内的天材地宝,陛下这的身子骨,也最多只能撑三月了。”
三月?
像是一道惊雷劈进灵魂,谢琅颤颤巍巍地后退了几步。
“那就用尽宫内的天材地宝吧……能活多久就活多久……最好是长长久久……”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江予怀的床边,瞧着江予怀那张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脸,心里面空得厉害,空空茫茫得像是大雪覆盖了天地。
她好像明白首辅大人为什么会剥离她的七情六欲了。
原来,她是这样多情的一个人啊。
她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守在江予怀的床前,望着满室的人,又好像满室都没有人,宫妃没有来,连他的儿女也没有来。
这九五之尊的帝王这一生,活到最后,终究是一无所有,众叛亲离。
她僵硬地歪了歪头,问了句:“太子呢?!他父皇出事了,他人呢?死了?!还是终于得偿所愿去喝庆祝酒了?”
宫内的人纷纷静默。
这是第一次他们听到谢琅用这样冷厉的语气说话。
在他们眼里小阁老都是清冷但温和的,谢小阁老似乎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小阁老息怒,太子殿下……奴才已经命人去请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应该在路上了吧?”
正说着,谢琅看见江予怀的眼睫颤了颤,随后,她对上一双浅淡的眼眸,像是没有杂质的琥珀。
江予怀缓缓地坐起身来,目光一眨不眨的瞧着琳琅微微泛红的眼眶,眼底仍旧是温柔的光。
“谢爱卿不会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会哭鼻子吧?朕无碍……”
“陛下,您无碍?……您要死了您自已知道吗?”谢琅颤着声,每个字都说得艰难。
江予怀像是无事发生般点了点头。
“朕知道啊,死了就死了呗,索性这辈子朕和谢爱卿你不可能了,朕就早点下去,走过黄泉路,站在奈何桥头等着你,等你百年,生老病死,寿终正寝,和你一起喝下孟婆汤和你求下辈子呗。”
“要不,朕找个时间在佛前许愿,与你求个下辈子。朕觉得,没有佛祖的庇佑,就算我俩有了下辈子,你也一定会跟着别人跑。”
“陛下,别说笑了。”谢琅被他这不着调的模样,弄得心头更加难受了。
她知道他是想安慰她,才做出这般不着调的模样的,只是,她感觉自已的心口梗得厉害。
她低着头,像是个小孩那般道歉道:
“陛下,你说得对,臣不该轻信太子殿下,将那药给你……”
“没事,有什么关系,朕心甘情愿服下的,就算是律法里面,朕这都算自杀,而不是你们的谋杀。”
江予怀忍着心口的疼痛,安慰着她,她知道她的心头有着巨大的负罪感。
“再说,月白都能算到这一步了,也是好事吧?总比他之前像个毛头小孩一般一直毛手毛脚的好,靠着你们的帮助坐稳了这个储君之位,没有你们的帮助他什么也不是。”
谢琅没有觉得被安慰了,她朝江予怀摊开手。
“陛下,将那瓶药还给臣,本来这药少点吃没啥大碍的,既然陛下你像个小孩一样管不住自已的嘴,就不准吃了。”
江予怀说:“没了,朕都吃完了。”
谢琅蓦然瞪大了眼,才多少天啊,那整整一瓶,都吃完了?
谢琅哑声道:“真的?”
“真的。”江予怀知道她不相信,直接将瓶子还给她了,“瓶子给你,真的都吃完了,朕骗你作甚?”
谢琅怔怔望过去。
看着那空了的玉瓶,像是看到了许许多多模糊的画面。
一个青年帝王,抱着必死的心,毫不犹豫,混着清水将一瓶药服下,灌进自已剧痛的五脏六腑里。
蓦然掉下了泪。
她问他:“陛下,你都是今天一天吃完的,对吗?”
江予怀沉默了会儿,抬手,冰冷的指尖擦掉她眼角的泪。
“是,之前攒了攒,然后存着,今天一天就吃完了。”
“当时朕主要是怕自已在你的束发礼上支撑不住,所以就全都吞了,实话实说,吞了之后确实不怎么疼,就是走路都轻飘飘的,像是灵魂升天了一般。”
江予怀还闲情逸致地夸了谢琅一句,“不愧是聪敏过人的谢爱卿,这些事情都猜到了。”
他看着一直落泪的她,叹气道:“谢爱卿,别哭了,你哭得我心疼。”
谢琅闭了闭眼,擦掉眼中簌簌的泪,连呼吸都一直在颤抖。
疯子。
真的是疯子。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全都一次性吞下的啊?真的是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