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何苦呢?臣不值得。”
“朕心甘情愿,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江予怀凝望着谢琅精致艳绝的面庞,如是说。
鎏金香炉里的香袅袅升起,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谢爱卿,可不可以,你闲暇的时候,来朕这里陪陪朕。”江予怀一字一句的问。
看谢琅似乎顿了一下,垂眸沉思着,江予怀继续道:“谢爱卿,朕是不是太贪得无厌了……”
“不是,臣只是在想,臣能不能将最近手中的事宜交给裴首辅,让裴首辅帮忙处理一下,臣抽时间来陪一陪陛下你。”
江予怀扯出了一个灿烂的笑,笑得谢琅心里面酸酸的,心中像是有块石头,沉甸甸的落不下去。
“谢爱卿,你如今是不是还喜欢怀柔,若是你喜欢,朕可以帮你……”
他本来是让裴临渊帮他转告琳琅问这个问题,因为他不希望琳琅看见他这般狼狈的一面,不希望琳琅因为他有负罪感,如今,倒是不需要了。
“陛下,臣——”江予怀仔仔细细的瞧着琳琅脸上的神情,琳琅的喉间梗了许久,还是说了句,“陛下,臣不需要,臣多谢陛下的好意。”
都是聪明人,谢琅知道江予怀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可以试着帮她,江予怀也能看出来谢琅拒绝的原因,她不希望她再麻烦了他,而不是她真的不在意江画眠了。
江予怀扯了扯唇角,低头有些黯然地笑了笑,“谢爱卿可真是长情啊。”
“朕会试着帮你的,即使付出——”
“陛下!”谢琅瞪大了眼,连忙打断了他。
“陛下,你莫要昏了头了,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当初的圣旨已经下了,这份和亲也已经允了,怎么可能这般轻易的更改?陛下可知您要和那位南疆太子达成协定,会付出怎么巨大的代价?”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以黄金万两为两国交好的代价?倒不如、倒不如直接撕破协定!撕破脸面!”
撕破协定,撕破脸面?
江予怀这样愣神地看着她。
像是没想过谢琅性子这般清冷,对这些事情的态度竟然这般刚烈。
直接撕破两国交好的脸面吗?真是年少轻狂的想法啊……
不过江予怀还是弯眼,掩唇笑了笑:
“爱卿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朕支持谢爱卿你。不过,最开始谁没有个扩张领土一统天下的雄主的心呢?妄想着在史书上青史留名千古一帝,可是最后还是发现,自已只是长河里的蜉蝣,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想要撕破脸面,咱们大景倒也得打得过啊。”
谢琅思忖着,缓缓道:
“陛下,这一仗不一定会输,南疆近年来,征伐过度,南取南竺,将南竺吞而并之,虽风光无限,可国内早已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起义频起,尤其是南竺本国势力,因为他们两国文化过于不和,一个玩蛊,阴狠至极,一个信奉今生的善缘能为来生祈福,遂南竺一直有复国之势,我们只需要暗中悄悄扶持南竺旧势力,给予南竺旧部一定的支援,就足够东陵玉忙得焦头烂额了。”
“况且,最重要的是,这种强行吞并他国之后的情况,后续定要有雄主恢复民生,东陵玉目前在我朝,倘若他死在了我朝,以南疆的状况,南疆帝王那种人,可压制不住南疆本国的旧势力,再加上储君之死,南疆皇室直接大乱,届时,说不定南疆的处境只会比我们更加风雨飘摇。”
江予怀诧异地看着琳琅,有些没想到琳琅竟然能想这么多。
他笑了笑,将琳琅的复述娓娓再解释了一遍:
“琳琅,你说得对,确实不能看表面国力,南疆看着风光,但是常年征伐,国库应该早已亏空,国内也应该是民不聊生的状态,他们只能修生养息,并且同化南竺文化,可是东陵玉到底是野心太大,他不安于止步于此,所以才来大景朝内,看看能不能从内将我们瓦解,从而轻而易举将我们拿下。”
这就是东陵玉一直隐忍着不出兵的理由。
即使大景如今再风雨飘摇,也不是他现在能攻打的帝国,他一直想的便是将本国修生养息后再来攻打风雨飘摇的大景。
可是大景近些年来却有中兴之势,他再也坐不住了。
若是按曾经大景的衰败速度,大景十年后几乎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如今大景出现中兴之势,一个五千年的文化开始中兴有多么可怕?他不清楚,但他知道若是任由大景发展下去,十年后的大景只会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所以,他来了大景,想的是用尽手段,将那个将大景恢复中兴之势的关键人物除掉,再挑拨离间,让大景王室彻底内乱。
所以,从头到尾,他来大景的首要目标便是,杀了大景首辅裴临渊,杀了这个使大景产生中兴之象的关键人物除掉,大景首辅要么死,要么就彻底归顺于他,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选项。
捋清楚了这些逻辑后,谢琅闭了闭眼,略微攥紧了拳头。
可是她没有想出东陵玉打算怎么杀了裴临渊的计策,总不能是妄想着等自已的情蛊发作以后,控制着自已,让自已趁着裴首辅不备,给首辅大人心口来一刀吧?
他怎么想得那么美啊,她不给他一刀都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江予怀看着谢琅,想着曾经天真的不谙世事的小孩,如今的心思竟然如此缜密,将东陵玉的心思分析得面面俱到,颇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隐秘的自豪感。
他拉过她的手,有些黯然地说了句:“琳琅,你听过汉哀帝的故事吗……?其实,琳琅,朕一直觉得你比月白更合适……你若是……”
谢琅的瞳孔骤然颤动了一下,心中也是颤动不已,骤然捂住了江予怀的嘴。
“陛下,莫要胡说,莫要胡思乱想,隔墙有耳,汉哀帝在史书上是个什么风评,陛下你难道不清楚吗?”
不知何时,一抹雪白的身影已经走进了殿内,少年太子撩起衣袍,静静地跪下道: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安。”
江予怀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目光只是落在谢琅的脸上。
少年太子抿了抿樱花色的唇,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他磕了个头,说道:“抱歉,父皇,儿臣路上有事,儿臣来晚了。”
谢琅偏过了头,眸光冷冷的,替江予怀问出这个问题:“不知殿下在路上有何要事?能让殿下拖沓到此时此刻才来,殿下当真如此冷心绝情吗?”
江予怀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当他听说他父皇倒下的时候,他是心中心虚不已,这种心虚源自于一种直觉的不安,他也怀疑是不是自已给他父皇那药有什么问题。
所以他先惴惴不安的去找了江画眠质问她,但是得到的答案是江画眠言辞激烈的否认,江画眠信誓旦旦地对天发誓,那药一定没有任何问题。
得到答案以后,江月白才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勤政殿看望他父皇,然后就听到了,父皇和琳琅说,琳琅比他更适合这件事……
适合?适合什么呢?应该不是他理解错了吧。
少年的心情在那一刻变得极为复杂。
像是被蛛网缠绕着沉溺于深海,情绪变得惶恐和不安,气若游丝。
江月白干涩的开口道:“请父皇明察秋毫,您的病情加重与儿臣无关,儿臣也不知是何原因……”
江予怀瞥了一眼他,“朕倒是希望与你有关,这样,至少朕也不用担心江山交给你的后事,可是朕想了想,你若是有这么缜密环环相扣的心思,也不会——”
他顿了一下,看了眼琳琅的脸色,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也不会这般冲动,扶不上墙。”
他本来想说的是,也不会被裴临渊那狗贼宛如傀儡一般控制这么多年。
江月白乖巧地跪在地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安静听着训诫,长长的衣袍拖曳在华贵的地板上。
谢琅凝视着江月白,被江月白利用了当了一次借刀杀人的刀子,她心中极为不喜。
而且,有些不太相信这件事情江月白真的就这么无辜,一无所知,更重要的事,江月白这种一进来就直接甩锅,丝毫不问他父皇的病情这种行为,她也是极为不喜。
但她最后抿了抿唇,还是没说什么,既然江予怀都觉得江月白没有这么缜密的心思,她还能说什么呢?
谢琅问了句:“太子殿下,当时您托付臣转交给陛下的药,从哪里得到的?”
“……从江画眠哪里寻到的。琳琅,这药除了能止疼真没有问题,纵使你问太医这药有没有毒,也是一样这个答案。”
江月白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将江画眠供了出来。
谢琅和江予怀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眼中掠过同样的诧异。
“真是怀柔公主?太子殿下所言非虚?”谢琅将信将疑,“太子殿下,这样郑重的场合,这般严肃的问题,殿下还是别唤臣的小名了吧,称呼臣谢阁老便是。”
谢琅的语气凝重得像是审犯人。
“谢阁老,我、孤没有必要在这事上骗你,若是你觉得是孤诬陷她,你可以自已去问问她,像审问孤一样的去审问她,孤相信谢阁老心中自有判断。”
谢琅沉下了心来,她不知道江画眠在这件事上知不知情。
江画眠有任何必要朝江予怀下手吗?即使她真的恨到这个地步了,这样缜密,缜密到算计人心、将人心算计到极致的计谋真的是她自已想出来的吗?
还是说……
想起江画眠最近一直和东陵玉走得很近,她垂下了眼睫。
是东陵玉的局吗?
江予怀瞧着谢琅几乎凝滞的眉眼,抬手帮她扶开她蹙起的眉心,缓缓道:
“谢爱卿不必因为这些事情而忧心,月白这傻小子应该确实没有在这件事上骗你。”
“朕只是想知道一件事,谢爱卿,如今你知道这药是怀柔的,谢爱卿你还是喜欢怀柔吗?朕记得你提起过,你喜欢的是怀柔的天真、善良、单纯,如今知晓她可能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伪装,你还是喜欢她吗?”
谢琅张了张嘴。
她能感觉到另一道炽热的目光凝在自已身上,是江月白的目光。
这要她怎么回答?
不喜欢了?
说不喜欢了,她怎么完成后续的任务?不完成任务她后续怎么活?
可若是说仍旧喜欢,这是否太没心没肺了?江予怀这件事若是江画眠有意为之,她几乎不敢想象,江画眠是个怎样手腕的人。
“……臣再回去仔细查一查吧,说不定怀柔也是好心办坏事了呢?”
谢琅这么说了之后,清楚的看见江予怀的眼眸彻底的黯了。
本来还璀璨若漫天的银河,如今黯淡得像是沉寂的深潭。
谢爱卿到底还是爱着怀柔,所以才会这般失了智的给怀柔四处找补……江予怀难过地勾了勾唇,仰头看着高大的梁柱,漆黑的发丝紧紧的贴着额头,被冷汗浸湿的。
好疼。
他不知道是身体上更疼还是心口更疼。
心脏是一抽一抽的疼,往里面灌着冷风,冷风像是顺着经脉浸进入了四肢百骸。
爱与不爱就是这样的明显吗?
即使了拿命寻得她一丝垂怜,可是真的轮到她心中挚爱的那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命,也和怀柔的一星半点不值一提。
他干哑着声音说:“月白,朕交代你完成一个事情可以吗?既然谢爱卿还是这般在乎怀柔,朕也实在不忍心棒打鸳鸯,可是朕的圣旨已下,月白,就当是一个历练,你去和南疆太子谈判,试着将这道旨意收回,也算是圆了谢爱卿这一桩心愿。”
江月白震惊的看着江予怀。
“父皇,朝令夕改,实不可为。况且,此事涉及到两国交好,怎可这般儿戏?”
最最重要的是,若是一切都回到原点,他这些天的算计,到底算是什么?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江予怀懒得理他。
“朕乏了,你先退下吧,让谢爱卿陪着朕便是。”
江月白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听见江予怀说了句“退下!”还是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帐幔微微地摇晃着。
江予怀忽然将头枕在谢琅的膝盖上,乖巧的,长发垂落身后披散开来,他攥着身上的被褥,声音极低:
“谢爱卿,朕帮你圆了你的心愿,你能不能也圆朕一个心愿……”
谢琅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其实她有点猜到了江予怀的心愿,但她觉得不可能,毕竟江予怀这个身体状态呢。
“陛下您说?若在臣力所能及之内,臣也必当满足。”
江予怀忽然笑了下。
艳诡的红唇勾起一抹绝望的弧度。
浅色的眼眸像是反射着某种光的琥珀,晶莹的。
“朕当然不会提谢爱卿你不能做到的事情。”
他顿了下,抬起头,对上谢琅那双疑惑的眼眸,一字一句道:
“谢爱卿,你玩死朕吧,就当是圆了我最后这桩心愿。”
“朕真的不想活了,身上真的好疼,心也好疼,可是,朕只想死在你的怀里……”
“朕很乖的,随便你怎么玩……若是此生我们这般无缘,朕最后一桩心愿便是,死在爱卿你的怀里……”
爱卿赐我予砒霜,我愿食之如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