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彻彻底底愣在了原地,满眼不可置信,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几个字。
“陛下……”
江予怀听着谢琅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他大概是已经疯了,连心脏都开始腐烂。
可是,这种情况下谁想活呢?他不想活了,他想死。
眼前的画面仿佛是灰白色,他的眼中没有光,他的眼前所见也没有光。
像是没有一丝天光的天渊。
他攥了攥谢琅的衣袍,吸了吸鼻子,鼻息间满是谢琅身上清冷的味道,清清淡淡,像是遥不可及的月,眷恋的看过去。
痛苦地闭了闭眼道:“谢爱卿,朕提的这个条件很为难你吗?谢爱卿,你方才说只要你力所能及,都愿意一试……”
谢琅难过地别开了脸,有些不忍心看他。
“抱歉,陛下,这不在臣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为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谢琅的眼眸,探寻的、疑惑的、压抑的,可是终究得不到他想要的谢琅的答案。
“陛下,情之一字,不可强求。”
江予怀感觉眼前所见摇摇晃晃的,从灰白色变成了一片空茫的血色,他哑着声替自已解释道:
“朕没有强求,朕若是强求,谢爱卿,你只会是朕的金丝雀,谁也护不住你。”
“谢爱卿,你知道谋杀帝王是怎么诛九族的大罪吗?不论怀柔她是无意,还是有心,这药是从她手中得来的,只要继续追查下去,朕有的是办法将她碎尸万段。”
“可是谢爱卿,朕知道你爱她护着她,所以朕也懒得和她计较此事,可就是如此,难道也不能换得你一分怜悯吗?”
——难道这样也不能换得你一丝怜悯吗?
江予怀是卑微的、乞求的,却又在某种意义上对于谢琅而言他是步步紧逼的,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更加狠心绝情了。
谢琅移开眼,哑着声,只得骗他说:
“陛下,您的身子骨遭不了这样的罪,下次,下次……”
“陛下好生休养,下次,等陛下身体好一些了,臣就实现臣的诺言,好不好?”
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好,谢爱卿,一言为定。”江予怀还是心满意足的笑了,红唇勾起的弧度显得有几分无辜和可怜。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没有以后了,他的身体不可能还会好转,她的言语也只是想让他好生修养,可到底是有了一份可望而不可即的妄想,总能坚持着自已活下去。
活下去。
江予怀趴在谢琅的腿上,安安静静的,然后从一旁扯过一本话本来,递到谢琅的手里,勾了勾唇说:
“谢爱卿,朕想听话本了,你读给朕听好不好?”
谢琅看了眼那书名都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玩意儿,沉默了。
“不可以吗?”
她对上江予怀那双浅色的眼眸,小心翼翼地,渴求的,抿唇思考了片刻,到底还是不忍心拒绝。
随后,她细白宛如兰玲的指尖颤抖着,翻开第一页就红了脸。
求扫黄大队扫黄——
目光所及,全是淫词艳语,不堪入目,谢琅属实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谢琅又翻了第二页,不过,这第二页比第一页还要狂放,玩得真花哨啊。
江予怀甚至还调侃着问谢琅道:“谢爱卿喜欢哪种花样?”
“……”谢琅的圆润的指甲在书页上摩擦着,像是磨砂。
她吸了一口气,反问,“陛下喜欢哪种花样?”
江予怀闻言愣了好一会儿,修长苍白的两指夹着书页,向后翻了翻,迅速便翻到了某一页。
那一页的书角微微有些蜷起,显得有些旧,稍微看一眼都能知道平常主人经常翻开那一页,反复摩挲。
谢琅低头好奇地看着那一页,很纯爱,就是一些小阁老和陛下相处的点点滴滴。
虽然大部分都是臆想的,但其实里面两位主角的相处模式,有些地方还是比较相似。
谢琅仔细看过去——
*
小阁老今日又不知死活要陛下纳妃立后了,小阁老自诩忠君报国,眼底容不得一丝尘埃——
陛下怎可如此糊涂空置后宫,简直是糊涂至极!
私下里,小阁老偷偷觐见帝王。
“陛下如今近乎而立之年,却仍旧空置后宫,属实不可,还请陛下早日选妃立后,为了江山社稷绵延子嗣。”
龙椅之上的帝王神情淡淡的看着下面积极进谏的小阁老,手扶着额角,意味深长道:“朕确实缺个皇后,不知小阁老愿不愿意斗胆一试?”
小阁老拿着象笏的手一愣。
试什么试?难道他的意思是让她当这个皇后?
这怎么可以?
虽然她和他那些关系,她女扮男装的事情早就被他知道了,虽然从正三品到超品皇后是毫无疑问的升官,可是,她可不想入后宫和其他人分享一个男人。
小阁老低头:“陛下,臣属实无能为力。”
“哦?无能为力?真的?”帝王大手掐着小阁老纤细的腰身,目光掠过她平坦的小腹,“小阁老,你是不是偷偷喝了什么避孕的药?”
小阁老心头一抖。
谁知帝王话头一转,“小阁老,朕就喜欢你这样的,你若是再进谏说让朕立后纳妃,小心朕将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收进后宫。”
“朕知晓小阁老你心有鸿鹄之志,不愿入后宫,朕便尊重你,但是朕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你这样日日烦着朕,朕也保不齐朕会做什么样的事?”
他将她拉过来,“爱卿,磨墨吧。”
*
谢琅如实评价道:“实话实说,陛下,这话本子写的真的有点不怎么的。”
顶多就是在古代占了个新奇炸裂的幌子。
江予怀:“谢爱卿,你不懂,在这个话本子里面,朕没有后宫,为你空置后宫,而你,也没有喜欢的人,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俗世伦理的困扰……”
“我不是喜欢男子,我也没有断袖之癖,我只是喜欢你。”
红袖添香,一生一世,海誓山盟。
终究只是话本里的奢望。
谢琅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难怪说小说是幻想文学,满足现状中得不到的东西。
“终究无缘无分,还可笑地摊上了命运弄人的罪。”江予怀如是评价道。
“谢爱卿,陪陪朕吧,朕有些乏了,想就寝了。”
谢琅点了点头。
“好,陛下,您安心睡吧,臣陪着你。”
日影渐移,月上柳梢头。
谢琅瞧着江予怀的睡颜,青年的脸颊是苍白的,像是脆弱的纸,她估摸着他应该睡熟了,便想起身离开了。
只是,她想站起来时,才发现,江予怀攥着她的衣袍的一角,将她的衣袍都攥出了褶皱,攥得很紧。
那力道像是害怕失去她。
她沉默了片刻,从袖口中掏出匕首,抿着唇,将那一截衣袍割下。
那一截衣袍被留在了江予怀的手里攥紧,而她起身瞧了眼他便转身离去,像极了历史上某个典故,又和那个典故截然不同。
她这算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心中有些空茫。
她离开皇宫,马不停蹄前去驿馆,找东陵玉也是找江画眠,她得打探清楚,是不是他们俩一起联手办的事情。
大街上打更梆子一阵一阵的敲着,麻雀飞过枝头惊起一片犬吠,雾朦朦胧胧,各家各户门扉紧闭,京城的夜晚是这样的静默,没有半点繁华的气氛。
门前的守卫已经和谢琅相熟了,此时他们看见谢琅也只是恭敬地行一礼,说:“小阁老,请进吧。”
这大半夜的扰人清梦,着实有些过分,东陵玉一身凌乱的中衣走出卧房,似乎才洗浴了一番,身上雾气朦朦胧胧,发尾凝结着水珠,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东陵玉瞧见谢琅,抬手将谢琅请入,眸光含笑,言语戏谑:“谢小阁老半夜前来,是来投怀送抱的意思吗?”
谢琅调整了一下自已的状态,眼中也没有出现排斥和厌恶的情绪,回答道:“若是殿下愿意委身于琳琅,琳琅也不介意。”
一个委身,让他俩的攻守之势异也。
东陵玉挑眉。
谢琅转移话题道:“上次琳琅托人送给殿下你的文书收到了吧?”
“收到了,小阁老办事还是精明,反正就挑不重要的给我,毕竟,那城池又不和我们南疆接壤。”东陵玉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摇了摇头。
琳琅适时地露出诧异的表情,惊诧地看向东陵玉,眼中似乎有着若有若无地愧疚:
“琳琅只是一介文官,不是很懂武将的用兵打仗、城防守备的细节——当时那沈大将军藏在自家的暗格里,我就以为是很重要的东西,再加上时间紧迫,我也记不全,就只能将前几页的默背了下来。”
东陵玉仔细瞧着她,似乎在思索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片刻后,他道:“虽然对于我们南疆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对于北狄用处可不小,正好南疆这些年征伐过度,国库存银渐少,将这些情报卖给北狄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一边说,他一边瞧着琳琅的神情,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破绽。
谢琅摸着下巴点了点头:“确实,卖给北狄确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殿下果然天资聪颖。尤其是,殿下可以等到入冬之后再卖。”
“入冬后,草原之上杳无生机,北狄这种游牧民族的弊端尽显无余,他们迫切的需要南下大景烧杀抢掠,届时殿下将这些情报卖给他们,可以大敲一笔。”
“……”简直人精。东陵玉在谢琅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的破绽,她完美的演绎了一个逐渐向着他的一个中了情蛊的中蛊者的形象,不冷不淡,但你能感觉出来她在逐渐向着你考虑。
“小阁老果然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考虑得十分周到。”东陵玉颔首。
谢琅表面像是一副受夸若惊的模样,心头冷笑连连。
情报这玩意儿有时效性,等到冬天再卖,她早就重新做好了城防,她能叫那群北狄人有来无回。
还想烧杀抢掠?他们来一个她杀一个,来一对她杀一双,然后把他们都做成人皮灯笼在城外点着,威慑四方。
谢琅跟着东陵玉进了她的卧房,东陵玉卧房内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书案书架木床应有尽有,如果墙上不悬挂着几条蜿蜒崎岖的小蛇,嘶嘶嘶的吐着蛇信子,旁边的瓶瓶罐罐内不养着稀奇古怪的蛊虫的话。
谢琅收回了眼,尽量让自已做到目不斜视,因为,于她而言,南疆人的房间真的有些渗人。
东陵玉看了眼她闪避的眼神:“小阁老很怕?”
“这不是废话吗?谁不怕这些玩意儿啊。”谢琅的语气娇嗔状。
“也是,初见应该都怕的,其实幼时我也很怕,后来和这些玩意儿在一起久了,那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死过许许多多无辜的灵魂,挤满了怨恨交加的'人',那时我孤单一人,只能和这些毒物玩乐。”
“毒物咬我也咬不死我,后来那些蛇饿了,我就用自已的血肉喂养它们,我竟然将它们养熟了,渐渐地,我觉得人心比这些毒物恐怖多了——就比如小阁老的心,我觉得就比这墙上的毒蛇可怕。”
“……倒也没那么可怕,我哪有这么蛇蝎心肠。”
谢琅无语凝噎。
“至少你在我心里,挺蛇蝎心肠的。”
东陵玉知道谢琅心中害怕,也没有逗弄她的心思,收了这些毒物,让谢琅坐在房间中心的棋盘旁,打算和她一边对弈一边聊。
房间内烧着炭火,谢琅感觉身上暖了不少,又被东陵玉请了喝了一杯热酒,更是感觉浑身上下都暖了。
她眨了下眼,手执白棋,心中略微思忖着,不着痕迹地给东陵玉让棋,沉声问道:
“殿下,我们大景陛下如今的身体状况是殿下你一手策划的吗?”
“……不是。”东陵玉摇了摇头,落下一颗黑子。
谢琅掩下心中冰冷的情绪,做出几分委屈的模样,眼波盈盈地瞧着东陵玉,眼眸一眨不眨。
“殿下还是不相信琳琅吗?”
当然不信——
东陵玉想这样回她,可是他瞧着她眼中隐隐有着受伤的神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手中的黑子都啪一声,落错了地方。
可是落子无悔,他明知道自已的黑子落错了地方,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然后在后续使出浑身解数的补救。
东陵玉感觉嗓子有些干,命人斟了杯茶润了润嗓子,才将口中的话勉强说出口:“毕竟小阁老你心机深沉、为人更是变化无常,我实在没有敢相信你的胆量。”